这数百座宫观庙宇对人族来说,的确是拿得出手的嫁妆。

    见帝后二人松口,雪肤花貌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

    人皇见状佯怒:“真是女大不中留。”

    昭粹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母亲,甜甜笑道:

    “我就知道,我有这世上最好的阿父阿母。”

    三人站在一起,不像深宫里的君后公主,倒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家三口,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皇如每一个慈父那般,宠溺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但濯缨知道,他是昭粹的慈父,却不是自己的慈父。

    没有一个父亲不会对自己五岁的女儿不管不顾,让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要拿钱财贿赂嬷嬷才有饭吃。

    更没有一个父亲会因为畏惧女儿的聪慧,便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幼下蛊,让她此生都只能做一个病恹恹的废物。

    炭炉旁,冻得骨子里发寒的濯缨试图离炭火更近一分。

    飞溅的火星落在她的手背上,瞬间烫出一块红印,她垂眸瞧着,却并未收回手。

    人间的百日大雪即将随着两方谈和、公主为质而结束。

    但她从生到死,大约都不会知道温暖为何物。

    午时将至,天色黯淡。

    大雍宫城外,提前抵达荒海仙族的仙使已在外等候。

    昭粹站在城楼上,没有丝毫离宫为质的无奈与痛苦,反而踮着脚尖,无比期盼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少君沉邺的身影。

    快了。

    她很快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冒死窃取仙族圣物,逆转乾坤回到过去,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前世的她被顶替姐姐去上清天宫之后,并没有过上如帝后二人期待的日子。

    日复一日的修炼看不到尽头,她本身也对修行毫无兴趣,在她作为质子的漫长岁月中,唯有荒海少君沉邺的出现,让她痛苦无望的生活看到了一点希望。

    但仙界之大,上清天宫高居九重天,荒海仙族却生活在荒海海底。

    与沉邺天地相隔的每一天,昭粹都在懊悔当初为什么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幻想着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

    机缘巧合下,她得知上清天宫有一逆转时间的圣物。

    昭粹摩挲着腕间的手镯。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月奴,去年除夕时你也见过少君,你来瞧瞧少君在何处……”

    侍女与她同样张望许久,底下乌泱泱人海如蚁,看上去只觉得一模一样。

    好不容易瞧见其中有一辆轿撵挂着少君的标志,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他今日没来。”

    昭粹咬了咬唇,回头有些不甘道:

    “他的轿撵明明就在。”

    濯缨眸色平静,没有回答。

    那确实是他的轿撵,不过护卫在四周的侍卫里并没有沉邺的亲信。

    说明他虽然来了人间界,却思虑再三,没有现身。

    原因也不难猜。

    大约是半途得知要去荒海的人不是濯缨,怕她向他求助,当面拒绝有损情分,便索性避而不见。

    他就是这样一个理智到残酷的人。

    见濯缨比她更了解沉邺,昭粹脸上的期盼喜悦尽数褪去,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濯缨看。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说出前世的困惑。

    “姐姐,你与少君青梅竹马,又有师‌‎兄‌‌‍妹‎‌‎‍‍之情,你是不是……”

    听她这么问,濯缨忽而露出一种奇异的浅笑。

    那张平日寡淡冷情的脸上因这一抹笑意,骤然现出十二分的绝艳,只一眼便令人魂销目断。

    昭粹被她眉眼风情惊艳,回过神来顿时心乱如麻。

    就算她姐姐无心,但与这样一个灿若白芍的‍‌‍‌‎美‍‌人‍‌‎朝夕相对,前世的沉邺,当真没有过丝毫心动吗?

    濯缨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

    浓黑的眸子里藏着千般难解情绪,勾得昭粹抓心挠肺。

    最后,病容苍白的女子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你猜?”

    昭粹差点被这两个字气哭。

    可前世已做尘土,昭粹无法向前世的沉邺问个答案。

    而这一世的她对沉邺来说,更只是他去年除夕送濯缨回宫时打过一次照面的陌生人。

    “不重要,”昭粹将眼泪逼回去,强撑出一副镇定模样,“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荒海过得很好,姐姐,你在上清天宫也要保重才是。”

    前世她去了上清天宫后才知道,濯缨这些年为了帮沉邺夺取少君之位,得罪了上清天宫不少神仙。

    比如天王殿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此人前世与姐姐便结怨颇深,多年交手无数,堪称彼此宿敌。

    只不过姐姐前世谋划多为幕后,并未与谢策玄正面打过交道。

    但今日之后……

    濯缨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开口:

    “昭粹,你很恨我吗?”

    如此直白的问题问得昭粹一怔。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但濯缨这么一问,昭粹忽而想起,濯缨是她唯一的姐姐,在她最年幼的时候,姐妹二人也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是什么时候渐渐变化的?

    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赤水濯缨不过是个低贱的庶出,你与她天壤之别时?

    还是当她做错事,父亲却永远只责怪姐姐,而她无论做什么父亲都不会生气时?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似乎太复杂,昭粹并不想思考这么多。

    “姐姐,我怎么可能恨你?”

    昭粹上前一步,恳切地握住她的手。

    “就像我昨晚同你说的那样,我只想要沉邺,姐姐,你就让我这一次,只要你成全我这一次,今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补偿你,好不好?”

    望向濯缨的那双眼泪光涟涟,谁人见了不叹一句,好一个天真无邪、情比金坚的烈女子。

    只可惜,前世昭粹在她耳边说的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上清天宫灭绝人性,我为质子十年,活得简直生不如死!

    ——没想到,荒海仙族现在一统水域四海,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司命,还能与少君朝夕相对……姐姐,我真羡慕你啊。

    濯缨昨夜重生,醒来后没多久,昭粹便叫开她的房门,提出要跟她交换一事。

    那个时候濯缨就明白,重生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而这位自以为只有自己重来一次的妹妹,似乎打算扭转自己的命运。

    即便,代价是将与她无冤无仇的姐姐,推入她避之不及的狼窝。

    濯缨垂眸敛去眸中多余的情绪。

    “荒海仙族善战却物资匮乏,且如今正值权利交替,危机四伏,沉邺虽已是少君,但一日不继任为君,便不算坐稳位置,你确定不会后悔?”

    天寒地冻,濯缨今日又在风雪中罚跪许久,身体早已疲乏至极。

    刚说完,纤弱得风一吹便要碎掉的身影弯下腰,掩唇重重咳了起来。

    昭粹下意识想要扶一把,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伸出的手忽而停滞在半空。

    她抬了抬下颌,眸中带着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当然不会,无论发生什么,我与少君定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不辜负姐姐今日成全。”

    良久,濯缨才止住咳意,抬眸瞧了她一眼。

    她说的不是这个。

    沉邺如今虽是荒海少君,但他兄弟众多。

    而荒海之所以多年来日渐衰落,皆是囿于内乱之祸。

    前世,是她说服沉邺团结兄弟,避免内耗,令荒海上下一心,才有日后一统四海的局面。

    濯缨缓缓抬眸,看鹅毛大雪飘扬坠落,落在荒海仙族的图腾之上。

    沉邺,沉邺。

    她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将每一个音节都碾碎咽进肚子里。

    昭粹提心吊胆,生怕濯缨反悔与她争夺去荒海的机会,可她并不知道——

    前世的濯缨作为荒海少司命,为他纵横谋划,百年内遭遇暗杀无数,骂名满身。

    最后等来的不是君圣臣贤,而是功高震主,死于她最信赖之人手下。

    这一世,濯缨宁可去上清天宫过她口中生不如死的日子,也绝不会再去荒海。

    没有她呕心沥血的辅佐,濯缨倒想看看,她妹妹费尽心思要嫁的良人,到底还能不能如前世那般,完成他的宏图伟业,成就他的无边野心。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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