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急雨持续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云开雾散,江面恢复了平静。三层的客船在船老大的吆喝声下起航,缓缓向着扬州府去。

    一连几日,慕晴泠都有些怔怔地,分不清梦境现实。午夜惊醒,单薄的寝衣都被冷汗湿透。

    云桥只当是慕晴泠因为父亲去世而忧思太重,每日侍奉陪伴更加细心谨慎。

    慕晴泠还无法从死亡的冰冷恐惧以及知晓真相的怨恨不甘当中挣脱出来,夜夜不得安寝,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本就单薄的身量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

    “姑娘,还有两日就到杭州府了,你这每日不思饮食,难以安寝地,让人怎么放心呢。”云桥将新熬好的汤羹放到慕晴泠手边,轻言细语地说道。

    慕晴泠回过神来,看着桌上的白瓷小碗,缓缓道:“还有两日?”

    云桥点头应道:“这两日天气好,船老大行船顺畅,预计两日后就能到杭州府了,姑娘,老爷虽然走了,但他这些年疼你的心思半点不少,你这般不顾念着自己的身子,老爷怎么走得安心呢?”

    还有两日就要到杭州府的消息仿佛一记惊雷,将慕晴泠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她一连几日懵懂渡日,却不想时间悄然而逝,她若再这样自顾自消沉下去,岂不是要同前世一样,任人拿捏。

    老天爷既然让她重活一次,她怎能白白浪费这样的机会?

    “云桥。”慕晴泠伸手抓着云桥,抬眼看着这个自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眼里的茫然与浑噩全然不见,多了许多让人一时辨别不了的光彩。

    云桥看着慕晴泠,只觉得一瞬间,眼前这个人就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信我吗?”慕晴泠看着云桥问道,云桥一愣,回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云桥跟在姑娘身边十年有余,姑娘说什么,云桥就信什么。”

    慕晴泠微微一笑,前世云桥顶着所有人的非议和嘲笑的眼神,留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强硬地将她送走,那时慕晴泠已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不忍心云桥留在俞府受人折辱,所以先行送她离开。

    没想到,云桥走的当夜,那个泼皮无赖就溜进了她被关押的小院……

    想到前世的事,慕晴泠的眼神冷了几分,迸发出来的恨意和杀气让云桥大吃一惊,云桥连忙蹲下,一手扶着慕晴泠的膝盖,急切地说道:“姑娘怎么了?可是云桥哪里做错了?”

    慕晴泠看着云桥笑了笑,安抚道:“没有,我们云桥很好。错的是别人。”

    “别人?”云桥疑惑,慕晴泠点点头,面对云桥的温柔渐渐消失,冷声说道:“云桥,如果有人要害我的命,怎么办?”

    “谁……”云桥大惊失色,一声惊呼刚出半声,就被慕晴泠捂住了嘴,慕晴泠说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可这世上就是有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利欲熏心,连畜生都不如。”

    云桥拉下慕晴泠的手,惊疑不定:“姑娘说的是谁?”

    慕晴泠看着云桥,冷冷一笑,说道:“我的好舅母,俞府的当家太太,许稚。”

    眼见着杭州府近在眼前,俞文远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都轻了几分。

    站在甲板上跟船老大确定了一下剩下的路程,俞文远想着早上听云桥说慕晴泠精神好了许多,便往慕晴泠的舱房走去,到底是自己的表妹,虽然平日里不怎么亲近,可在这回杭州给她爹奔丧的路上,俞文远难免对这个孤女多了几分疼惜的意思。

    俞文远刚走到房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慕晴泠与云桥的对话声。

    站在人家房门外听主人家谈话这种事,放平时俞文远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可是慕晴泠主仆二人的一句话,就让他敲门的手硬生生停了下来。

    “姑娘,文远少爷毕竟是大房嫡子,这靖勇公的爵位,怎么可能会到二房头上去呢?”云桥疑惑地问道。

    慕晴泠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道:“傻丫头,自来财帛动人心,更别说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二舅母掌持靖勇公府中馈多年,府中的权势富贵,他人的曲意逢迎,享受了那么多年,换做是你,你会甘心放弃?他日分家,安安分分搬出府去,做一个连诰命都没有的六品小官家的太太?”

    云桥还未明白其中关窍,说道:“可如今爵位是大老爷的,大老爷有儿子啊,这世上哪有不传儿子反而给弟弟的道理。二太太就算有这个心思,也做不到吧?”

    “你只道爵位归大房,天经地义,可你又怎知,这靖勇公爵与别家不同,旁的公侯子爵,若是继任的这一房获了罪,糟了灾,这爵位也就没了,落不到旁人身上去。可担了世袭罔替四个字,只要老国公的血脉还在,这爵位就还在,若是……这位置,不就归了二房了吗?”

    这话诛心,便是慕晴泠隐去了关键,门外的俞文远也恍如遭雷击,通体冰凉。

    慕晴泠为何这样说?她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罢了,你我尚且不能自保,操心别人作甚……”慕晴泠又一叹,言语哽咽。

    云桥惊讶道:“姑娘何来此言,就算二太太真的……那,那也是她跟大房之间的事,她素来疼你,定不会……”

    “傻丫头”慕晴泠苦笑道:“你只知二舅母疼我,却不知我已立危墙。”

    慕晴泠双眸染上了泪光:“慕氏一脉向来人丁单薄,自母亲去后,府中更是只余我与父亲二人,父亲任着江南巡抚,本就公务繁忙,后来更是兼了苏州织造,无暇顾及我,外祖母怜爱,接我入京代为抚养教导。可是,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有家的。如今父亲一走,我再无慕氏亲眷,族里虽还有人,可到底只是旁支……云桥,你可知这世上于女子而言,最毒不过绝户二字。”

    慕晴泠嘴里越发苦涩:“绝户女,绝户财,自来引人垂涎。何况慕氏这笔绝户财与别家不同,慕家先祖是本朝开国时因功封爵的武将,虽不及俞氏先祖世袭罔替的尊荣,可也在攻城略地时论功行赏得来了偌大身家,偏慕氏子息薄弱,代代单传,自先祖建功立业之后,慕氏从无分家析产之事,嫁娶往来者,非富即贵,慕氏家训又以养身积福为要,最忌奢靡无度。”

    “慕氏虽子息不盛,却称得上人才辈出,居高官要职者常有。至我父亲,更是一省巡抚,权势赫赫,更兼了织造一职。”

    慕晴泠顿了一顿,“天下商者四大利,盐茶丝酒。以我父巡抚之权,织造之职,别的不敢说,在江南的地界,每年的三节两寿、冰敬碳敬,想削尖了脑袋在父亲面前露脸的大有人在。别的不说,我匣子里那一串胭脂红的珍珠项链、当年我入靖勇公府时为外祖母奉上的一套金色珍珠头面,便是母亲尚在时,一欲在江南做丝绸生意的海商趁着母亲过寿,走通杭州知府的门路,奉到咱们府上的寿礼。当初带到靖勇公府时,许氏更是夸了又夸,及至二房大姑娘出阁之时犹自念念不忘,话里话外想为大姑娘置办一些体面特殊的嫁妆。

    慕晴泠苦笑道:“可惜我年幼鲁钝,竟是没有参透许氏话中之意,只想着那两套珍珠头面皆是母亲生前爱物,我与外祖母各留其一留作念想。想必,自那时起,许氏便在心里暗骂我不识抬举,没好好奉承她这威风赫赫的当家太太吧。”云桥见自家姑娘说了这许久的话,忙为姑娘续了一盏茶。慕晴泠捏在手中,慢慢饮了,“慕氏几代积累,财富之巨,少有能不动心者,今后我带着慕氏身家入了俞府,你道还有我们见天日的一刻吗?”

    “可……可是……”云桥被慕晴泠一说,也慌了,“可是老太太还在啊!有老太太在,她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门外的俞文远一边震惊于慕晴泠心思沉重,一边又惊讶于她考虑深远。慕晴泠的惊人之语,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真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船舱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向着这边过来,俞文远连忙从慕晴泠房前离开。

    俞文远一走,房里慕晴泠主仆的谈话也停了下来。云桥打开舱门看了看,瞥见俞文远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才关上了舱门,回到慕晴泠身边。

    “走了?”慕晴泠问道,云桥点点头,说道:“姑娘,你刚才教我说的……都是真的吗?”慕晴泠放下手里的茶杯,淡淡地说道:“自然是真的,以前只当她是好人,所以没有怀疑。如今想来,其实处处可见痕迹。”

    “我知道你还不信,觉得许氏疼我多年,不会这么心狠手辣。可是云桥,你且仔细想想,自我进俞府,不过一场伤寒,府里上上下下便尽知我身子孱弱,多病多愁。平日里虽是嘘寒问暖,可你数数,这两年京中后宅聚会,她带过我多少次?当着众多夫人小姐面前,她是否次次言及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府娇养?”慕晴泠缓缓说道。

    这些诚云桥一直都是跟在慕晴泠身边的,一回想,倒真是次次如此。以前只会觉得二太太心疼慕晴泠,舍不得她劳累,不忍她受委屈。可现在想来,在场的都是京中有名望的夫人小姐,在这些人眼中,自家姑娘落一个身娇体弱,常年缠绵病榻的形象,对慕晴泠,就真的好吗?

    再诛心一点,反正京中众人都知道慕家小姐身子不好,这要是那天真不好了,一命归西,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了吧?

    云桥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心蹿起,整个人半边身子都麻了。若是慕晴泠自己没看出来,若是……那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慕晴泠长叹一口气,别说云桥,若非前世亲耳听见许氏吐露自己种种恶行,她也不愿意相信那样疼爱她的舅母,内里竟是这样狠毒的心肠。不过总算是不一样了,昔日她为鱼肉人为刀俎,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是回天乏力,如今一切尚未开始她却占尽先机,胜败,已然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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