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大亮,慕府却灯火通明。慕江轩停灵半月,如今终于是要起灵出殡。慕晴泠身着斩衰,走到大门口,将在慕江轩灵前烧了半月的瓦盆高举起来,摔下台阶。瓦盆应声而碎,这碎声一落,哀乐瞬起,脚夫将慕江轩的灵柩上了小杠,俞文远捧着牌位,领着送葬队伍徐徐往府外走。

    到了街上,脚夫换了大杠。哀乐声渐渐大了起来,队伍里还有从观里请来的八十位法师,正低声诵经,慕晴泠因为是女眷,又是未嫁女,这时只能乘着马车跟在灵柩后面,哀乐伴着诵经声传进车内,勾起了慕晴泠的丧父之痛。

    “姑娘别忍着,这是同老爷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了,要哭便哭个痛快。”云桥扶着慕晴泠劝道,她眼眶也又红又肿,从起灵开始眼泪就没断过。

    慕晴泠靠在云桥肩上,眼泪漱漱而下。人痛到极致,思维情绪都像是被定住了,除了仿佛撕裂灵魂一般的痛楚,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别的东西。马车缓缓向前,车外送葬队伍整齐而哀戚,就连老天爷似乎都被这浓厚的情绪感染,天光暗沉,阴云重重。

    出了城门,到了慕府设路祭的地方,慕晴泠擦了泪被云桥搀扶着下了车。路祭处只简简单单搭了个棚子,用黑色帷幕隔了个里外,俞文远将慕江轩的灵位放到设好的灵台上,站在棚外迎送前来祭祀的各路人士,慕晴泠在里间,每每有人祭过慕江轩,还要到她这边见礼,又是一阵忙碌。

    慕江轩在江浙巡抚任上多年,本地有头有脸的人此时都来了,打头的就是以慕江轩弟子自居的逍遥王萧岚洺,其次,便是李安抚使、王布政使,还有巡抚衙门、织造衙门、稽税司、通政司下辖的属官,以及以杭州知府周知府打头的江浙各州府的知府,便是不能亲至的,也派遣各知府衙门的同知、通判前来,还有临近各县的知县。祭祀的人多,因为有吉时管着,许多特意前来的人还轮不上,其中就有慕氏一族的宗亲。

    萧岚洺、李安抚使、王布政使等有爵职在身的老爷自然先行。随后跟上的就是本地有功名在身的举人秀才,慕江轩本就是才子,又因着巡抚之职统管一省的军政钱粮,对于本地文教自来上心,闲暇之时还到府学、官学给学子授课,此时他出殡,这些平日里举止有度的才子们早已泣不成声。接下来还有杭州有名望的富商巨贾,如此排下来,还未轮到慕氏族人上前,慕管家已经开始招呼要再度启程。

    慕奇文是如今慕氏的族长,论年纪他比慕江轩大上两岁。眼见着慕府的下人麻利收拾妥当,送葬队伍已经在哀乐声中徐徐向着墓地方向前行,慕奇文领着慕家众人站在原地,脸色奇差。

    慕江轩在世时,是慕氏宗族最大的依仗。可真论血缘,慕江轩与慕氏宗族并不亲近。不过好歹是同宗同族,慕奇文一直觉得慕江轩走了,慕家又只有一个女儿,那慕家的东西就该归到族里,可被他指使去探口风的侄媳妇被挡了回来,还落了好大的笑话,如今慕氏族人前来路祭,竟然连棚子都没能进去。

    这让慕奇文万分难受,只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人扔在地上还狠狠踩了两脚。但同时慕奇文又分外眼红,慕家是何等的富贵!就连知府老爷都要亲自上门拜祭,刚刚见过慕晴泠的哪一个不是杭州地界上说得出名头的大人物,这些人随的祭礼就不是小数目!若是慕家的家产落到自己手里,那自家可就脱胎换骨了!

    “族长,这,这还去吗?”慕秋明看了看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走到陷入沉思的慕奇文身边问道。之前去慕府找慕晴泠说过继一事的秋奶奶就是慕秋明的夫人,慕秋明这些年跟在慕奇文身后,捡了不少便宜,对慕奇文言听计从。

    “去,怎么不去!”慕奇文阴沉着脸说道:“赶紧跟上!”

    到了墓地,时间已到正午。阴阳先生看了看天光,又端着罗盘绕着挖好的墓坑绕了几圈,回身对慕晴泠和俞文远说道:“少爷,小姐,吉时已到,可以请老爷入土了。”

    俞文远和慕晴泠退到一边,抬棺的脚夫将慕江轩的棺椁送到前面来,缓缓吊入墓坑。送葬的下人跪了一地,棺材一落地,嚎哭声立时便起来了,纸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请来的法师设好祭台,开始行法事。

    黄土一铲一铲地开始往墓坑里填,慕晴泠直勾勾地盯着,脸上泪痕未干,仿佛整个人的魂气都随着这一捧又一捧黄土葬进了地底。俞文远看了看她,说道:“常听老人说,一旦逝者入土,亲人便不能再哭了,黄泉路上他们能听到的,若是误了行程就不好了。”

    慕晴泠嘴角勾了勾,哽咽着轻声说道:“表哥还听过这个。”

    俞文远看着黄土渐渐填满了墓坑,有些自嘲地说道:“这几年常在外面跑,难免听到一些杂谈。虽是玩笑话,但是理却不糙。姑父已经走了,进日入土,凡间俗事与他再无相干。我等生而为人都会有这一遭,你若太过执着悲伤,反而辜负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慕晴泠用手中的绣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长舒一口气说道:“表哥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管是为了父亲,为了慕家,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会让自己垮下去的。”

    她的大仇未报,许氏还在一旁对她和外祖母虎视眈眈,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倒在这种时候呢?

    京城,靖勇公府。

    “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不是说园子里花开得好,今儿要偷个懒,好好瞧瞧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懒可偷得够短。”靖勇公府的三夫人柳月婵正在查看刚送进来的账本,抬头就见自己的丫鬟芳汀快步走了进来,出言调笑道。

    这芳汀乃是柳氏陪房之女,又做了柳氏身边的一等丫鬟,在三房一向颇有脸面,此时走到柳夫人身旁,挥挥手让屋里的侍女都出去,然后拉着柳夫人进了内屋,柳夫人好笑道:“出去逛个园子撞鬼了不成,做什么这幅神神秘秘的样子?”

    “太太别只管奚落我,今儿我还真撞见了个‘鬼’。”芳汀看着柳夫人,低声说道:“听说二太太看上京中袁家的小姐,想给文敏少爷定下来呢。”

    一说起二房的事,柳月婵瞬时正色,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芳汀扶着柳月婵在美人榻上坐下,将自己先前在园子的事细细说来:“我今儿不是逛园子去了吗?日头这样大,我就找了个僻静处坐着歇了歇,可巧二太太房里的徐妈妈跟几个老妈妈在亭子里吃酒,徐妈妈那人你也知道,二两黄汤下肚什么都敢往外抖搂,恨不得喊得满园子都知道她家太太搭上了京中大人物的线。照我说这样的下人管她之前多体面呢?送出去荣养就是了。偏生她是二太太的陪嫁嬷嬷,二太太又事事都喜欢跟她说。听她说的,二太太给文敏少爷相看了一个顶好的小姐,模样气度都不差,家里也好,父亲哥哥都是当官的。”

    柳夫人皱眉摇了摇头,不屑道:“青天白日的,这几个老货就敢聚在园子吃酒,也不怕误了事。”

    芳汀想到那几个老嬷嬷没什么好语气,说道:“那几个老嬷嬷用做什么事,不过是仗着二太太管家,占着肥缺领着银钱吃喝罢了,这大中午的园子里本来就没几个人,再说了,就算有人撞见了,有二太太压着,还能有人拿她怎么样?”

    柳夫人重点本就不在这几个老嬷嬷身上,想了想,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在心里过了一遍,疑惑地说道:“这京中数得上的人家……我怎么不记得有姓袁的?她有说到底是哪个袁家吗?”

    芳汀想了想,摇头道:“光顾着吹嘘那袁家小姐模样多好娘家多有势力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在京里做官的,家里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别的就没说了。”

    “算了,回头让忠叔查一查,既然是京官,能让我那二嫂看上,应该也不是什么小门效。”柳月婵说道,“老太太一心想让晴泠嫁给文敏,她就一直不吭声,我便有几分猜到她不乐意了。我虽一直知道她不喜晴泠,却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我倒要看看,她到底给她那宝贝儿子看上了个什么样的神仙妃子。”

    芳汀听柳月婵说起慕晴泠,心中也是疑惑不解:“这倒是,晴泠姑娘论模样论人品,哪儿哪儿不是顶尖的,她跟文敏少爷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二太太怎么就看不上晴泠姑娘呢?”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柳月婵靠在榻上,冷笑道:“天天做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背地里嘴脸比谁都可恶。要不是老爷在府里也不得重视,我能这么让着她?也就晴泠那个傻丫头,把她当好人。算了,反正这些事与我也没多大干系,我只求真到了老太太……咱们能平平安安地分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芳汀见柳夫人眉眼带愁,故意捡好听的说道:“用你担心什么,老爷如今在公务上很是得力,文安少爷读书又勤奋,学院里的先生不夸过他好几次了?等来年文安少爷下场考了功名,咱们三房可不就扬眉吐气了!”

    想到自己的儿子,柳夫人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笑意,含笑瞪了芳汀一眼,道:“你就会哄我,敢情刚才不是躲懒去逛园子,是去偷了蜜吃!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我现在就盼着文安争点气,来年考了功名,我就再不用事事小心翼翼地在许氏手底下讨生活了。至于老爷,他哪儿来的公务可得力的,不过一虚衔罢了,我只盼着他不给咱们这一房招灾惹祸就够了。再说了,他要是得力,哪儿还轮的上我做这堂堂靖勇公府的三夫人呐。”柳氏生性豁达,又得家中多年调教,凡事看得明白又想得开,此时连自家老爷和自个儿也调笑了几句。

    柳夫人又琢磨了一下这件事儿,拉着芳汀吩咐道:“我怎么想怎么觉着这件事儿不能瞒着大房那边,大嫂那个人性子温软,这些年又吃斋念佛地,没什么计较。你待会儿让人去给忠叔传个话,让家里派人去一趟杭州。一是晴泠没了父亲,她既然叫我一声舅母,我也不能撒开手不管,去看看慕府上可还妥当,有什么能帮衬的就帮衬着。二是,让人见文远一面,将这件事儿透给他。”

    芳凸不明白,问道:“你不告诉大太太,怎么反倒要去跟文远少爷说呢?”

    柳夫人伸手点了点芳汀的额头,说道:“大哥已经是靖勇公了,这个谁都改不了。可如今府上还没封世子,该醒醒脑子的,是文远。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只管差人去传话,让人尽快,去吧。”

    芳汀揉了揉额头,应声出去。柳夫人靠在榻上,一旁桌案上放着的玉髓香炉晶莹剔透,清幽的香气顺着袅袅白烟从炉顶的缝隙中透出,柳夫人有种预感,这靖勇公府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平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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