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周庆年一到,街面上顿时安静下来。慕秋明夫妻俩的哭喊声梗在喉头,像两个仰天张口的大蛤蟆,可笑又难看。

    慕氏族亲跟着慕江轩到了杭州落脚,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乡绅富户,在杭州城连个名头都排不上,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个村长里正之流,连知县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知府出巡这样的大场面。

    平头百姓天生对官府就有一种畏惧感,路过县衙大门都要屏气凝神,低头快步走过。乡里人又惯爱胡搅蛮缠,凡事只要不涉及人命官司,都是你啐我一口,我抓你一把,各家拉着亲朋好友一顿乱斗,再由村长族长居中调和,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

    慕家人习惯了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好不容易借着慕江轩的光扎根在杭州这样物资富饶、人口繁盛的大城,但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性改不了。听见知府出巡的开道锣声腿就先软了一半,等周庆年从轿里下来,俞文远上前招呼,慕秋明和他的好夫人已经瘫软在地上,连句囫囵话都不敢说了。

    “本官得知慕府车马因故堵在早市,特来看看。无故堵塞进城要道,妨碍民生,便是慕大人亲眷,本官也不能坐视不理。”周庆年与俞文远见了一礼,扬声说道。表面上似是在问责慕府,实际这话却是说给周遭围观的人听的。

    俞文远知道周庆年的意思,忙说道:“大人明鉴,慕府上下绝无阻碍进城交通之意,实乃被逼无奈之举。”

    周庆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慕秋明夫妻俩,问道:“你二人又是何来路?为何跪在慕府车马之前挡人去路?”

    秋奶奶闻言一哆嗦,怯怯地不敢说话,慕秋明擦了擦汗,伏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回道:“小的……小的乃是慕家小姐的伯父慕秋明……今日特来……特来……”

    周庆年疑惑道:“哦?伯父?本官师从慕大人多年,当年慕夫人进府,本官还曾携家眷道贺。这一晃也快二十余载,怎么本官从未听老师提及他还有兄弟?当年老师大婚,也未见有何慕氏亲族在场,你这是哪儿来的伯父?尔等休要胡言!冒认官眷可是大罪!”

    周庆年虽未着官服,此处也不是府衙大堂,但是多年官威一露,还是将慕秋明等人吓了个够呛。

    “不不不,没,没胡说,我……我与慕大人……是族亲,族亲……”慕秋明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万万没想到这样做居然会招来周庆年,这可是杭州知府!可恨那慕晴泠,到现在都还躲在后面不出来!若是她早点出面应声,哪里会到这般局面!

    慕秋明在心里恨慕晴泠恨得正起劲,就听见身后传来慕晴泠的声音:“周大人。”

    周庆年一抬头,就见慕晴泠一身素白丧服,头戴帷帽,缓缓走过来。

    “小女慕晴泠,见过周大人。”慕晴泠走到周庆年面前,屈膝行礼。帷帽上的白纱将她的面容挡在其后,周遭的人垫着脚伸着脖子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慕小姐到底长什么样,也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纤瘦身影,瘦弱,却脊背挺直,仿佛风雨中历经冲刷的青竹。

    “慕小姐不必多礼。”周庆年对慕晴泠一抬手,面色和缓许多,说道:“我是你父亲学生,按理你也该叫我一声师兄,但是今日我以杭州知府的身份过问此事,只讲法理,不讲情面,你可明白?”

    “正该如此,先父为江浙巡抚,在世时便教导小女不可因私废公,不可仗势欺人,家父遗训不敢忘,慕家自承袭以来,也未有过横行乡里、目中无人之辈,今日还望借周大人之口,正我慕家清名。”慕晴泠一番话有条有理,少女声音本就清亮,又因为这几日哭得多,带着些沙哑,听到的人都生出几分怜悯。

    一个刚刚丧了父的小姑娘,如今还被人堵在街上逼着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作孽。

    “好,你既如此说,今日我便当街问案,是非公道,在诸位百姓面前,一并说清。”周庆年看着慕晴泠的眼里流露赞赏,身后的衙役搬来桌椅,周庆年当街一坐,摆出问案的阵势,知府衙门里的衙役分两排站好,碗口粗的杀威棒在地上一跺,扬起一阵尘雾。

    周知府要当街问案,这消息一传开,原本就人挤人的早市现在更是人头攒动,两边高楼茶社的窗子都大打开,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慕晴泠还有慕秋明夫妇身上,慕晴泠自是端得住,与慕正还有俞文远站在一处,气定神闲。

    慕秋明夫妇俩就没那么好的心态了,本以为按照以前的例子,他们撒泼打滚一阵,引来众人的关注,慕府为了息事宁人必定会顺着他们的路子走,慕晴泠出面当街认下他这个伯父,跟他们握手言和,再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请回慕府。没想到他们没等到慕府的八抬大轿,倒等来了周知府。

    慕秋明六神无主,脑门儿上汗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又不敢起身,但是要对上周庆年,他怕是什么正经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偏着脑袋想找慕奇文。但是转来转去,看见的都是好奇的路人,一个熟悉的人都没见到。

    “今日在诸位百姓眼前,本府当街问案,你二人有何冤情,要阻挡车马,堵塞要道,可以一一说来,若属实,本府必定为你二人做主。”周庆年沉声问道。

    慕秋明跟秋奶奶两人抖若筛糠,你你我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俞文远见状,上前一步说道:“方才二位口口声声求慕小姐开恩,求慕小姐给二位留条活路,如今当着周大人的面,二位可否直言,慕家到底怎么不给二位活路?二位声称是慕大人亲戚,可慕家上下都未听说过慕家还有正头亲族,二位请解释解释吧。”

    秋奶奶当街拦车就是为了散播慕晴泠仗势欺人的谣言,自然是怎么严重怎么引人遐想就怎么说。老百姓不都这样吗?你位高权重,你家缠万贯,那要是有人出来说你为富不仁说你假公济私,便是没证据旁人也先信了三分。就算后面铁证如山,众人已经先入为主,也只当你是官官相护,私下开脱。

    如今真要摆在台面上一条条说清楚,慕秋明夫妻俩哪儿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说慕晴泠不肯让他们打秋风,就是断了他们家活路吧?

    周庆年见这两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问道:“你二人既不说,那本府来问,你二人姓甚名谁,籍贯何方?”

    慕秋明颤抖着声音回道:“小的……小的慕秋明,徐,徐家镇人士。这是我夫人王氏。”周庆年继续问道:“好,我听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慕大人亲戚,这亲从何来?”被问及到这里,慕秋明浑身一颤,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跟慕江轩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同样是姓慕,挂了个同宗的名头。真要论起来,那是从高祖起就分了家的旁亲,算哪门子正头亲戚。

    可这话他能跟周庆年说吗?这一说那他之前在街面上哭闹的那一场戏不就全打在自己脸上了吗……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慕正这个在慕家几十年的老管家恨这群蝇虫恨得牙根儿痒,此时怎么可能放过他们,慕正几步上前,掀衣跪下,高声道:“周大人明鉴,小的乃慕府管家慕正,从小长在慕府。慕家世代单传,从曾祖开始就未有分家析产一事,慕府有族谱为证。我家大人生前,念在一姓之缘的份上,对慕氏宗族多有照顾,但也只是逢年过节舍些银米,资助妇孺孤寡,从未认过何人作亲戚。小的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顿时哗然,原以为是慕府小姐目中无人,看不上乡里农户亲族,谁想到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伯父伯母的人,跟人家都不在一个族谱上,出了五服的同姓人上来就哭冤自己被慢待,这冤枉的该是慕小姐吧?

    人群外的慕奇文看着事态急转而下,脸色铁青。身后跟来的慕家人急得团团转,一边擦汗一边念叨:“这可怎么办?全给说出来了,这以后我们还怎么插手慕府的事!”

    慕奇文一直都视慕家的产业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慕晴泠不如他想象中的好拿捏,他原本也不当回事,一个女儿家,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不顶什么用,可没想到就是这个不顶用的女儿,先是将他安插进慕府的人给送到祖坟,后面又将他派过去的秋奶奶王氏给撵出慕府,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还要跟慕氏宗亲划清界限。

    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慕奇文心里恨不得立时将慕晴泠扒皮抽筋,但眼下却不得不安耐住心思,思考怎么把慕秋明跟王氏那两个不中用的东西捞出来。

    不能让周庆年把慕府跟慕江轩的关系断下来,周庆年是本地知府,他铁口一断,慕氏就跟慕府再无关系了,就算他慕奇文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慕晴泠日后是要进京的,但是慕氏已经落脚在杭州,日后子子孙孙都是要在杭州生活的,慕氏不能担上恶名,不能失去慕府的护佑,慕家的富贵,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大人!周大人!”慕奇文打定主意,走出茶棚朝人群中心挤去,便往里走边高声呼喊。听见慕奇文的声音,帷帽之下,慕晴泠一个冷笑。

    慕晴泠伸手拉了拉一旁云桥的衣袖,云桥得令,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周庆年那边,自己悄悄地退到了后面。

    云桥找到慕晴泠身边的戚妈妈,两人附耳一阵嘀嘀咕咕。车马后方,萧岚洺见慕晴泠果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一笑,小师妹虽然年纪小,但是心思一点都不少,一点就透。萧岚洺摇着折扇下了车,想到前面去看热闹。常林见萧岚洺兴冲冲地往人群里挤,脸都黑了,只能黑风煞气地跟在萧岚洺身后。

    慕晴泠透过白纱,冷眼看着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慕奇文,眸光森然。好了,这回人齐了,她倒要看看,这慕氏宗亲,到底想唱一出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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