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突然下旨责罚圆明园中知乐轩修缮工程的一干官员,旨意一传下来,禧恩就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虽说有长麟和广兴这两位职位更高的在前头挡着,可是禧恩毕竟身为奉宸苑卿,这便必定也逃不开干系。他早上刚向二阿哥效忠,怎么也么想到当天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现在已经因为当年给和世泰谋绕马褂的事儿而开罪了皇上和皇后去,这便生怕再叫皇上多生出一宗不满来,慌乱之下,他都来不及多想,便还是来找了二阿哥绵宁。

    绵宁也没想到禧恩的事儿来得这样快,这便皱了皱眉,却也还是慨然点了头,“……你放心,汗阿玛面前,自有我呢。”

    绵宁思虑再三,晚上去给皇上请安的时候儿,还是决定了要替禧恩说句话——毕竟今早上才得了他的投诚,若不管他,倒叫他灰心了去,那今早上的一切便也都白费了。

    绵宁入内,却见绵恺先来了,正立在皇上面前说话儿。

    绵宁上前行礼,绵恺便也跟绵宁请安。

    绵宁顺势瞥了一眼,瞧见绵恺手里捏着个荷包。

    绵宁含笑对皇上道,“今儿在上书房里与睿王家老六裕恩说话儿,正说起他们家老八和老九,因年少好奇,都跟着老二禧恩、老三惠恩央告,想跟着他们进园子里逛逛,结果被禧恩给告到睿亲王端恩跟前。“

    “别看睿亲王端恩如今年岁还小,不过却也是家规甚严,干脆将老八和老九两个给罚到老睿王淳颖神牌前去跪着去……”

    绵宁所提的老六裕恩、老八和老九三个乃是一母所生。他们的额娘也是钮祜禄氏。这位睿王家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同样与廿廿是同族,阿玛乃是头等侍卫,故此这位钮祜禄氏侧福晋,跟禧恩的生母李佳氏、惠恩的生母郭佳氏不同,后者二位的侧福晋是请封来的;而钮祜禄氏则是正经迎娶进来的侧福晋。

    故此在睿亲王家这九个儿子里头,除了嫡出的老大宝恩、老四端恩承袭了睿亲王之外,从皇上这边儿来说,次一级重视的便是侧福晋钮祜禄氏所出的这几个孩子。绵宁特地用这几个孩子来说话,在皇上这儿自然是有些分量的。

    更何况,绵宁的话里还特地提到了现任睿亲王端恩呢。端恩年轻,家里的事儿便许多都是由祗若来当家,故此绵宁提到了端恩,便也是提到了祗若去。

    皇帝便是可以不给那几个孩子颜面,却不能不给睿亲王端恩、祗若这小两口面子。

    皇帝便点了点头,“睿王家的几个孩子,本是宗亲,更何况老八和老九年岁还小,如今更是跟着挑补为绵恺的侍读,跟绵恺一起念书。来日还恐没机会进园子里么?”

    绵宁便惊喜地望着绵恺,“哦?原来睿王家老八和老九,已经挑补为老三的侍读了!我这些日子来不与老三一处上课,竟没留意到。”

    绵恺便微微眯了眯眼,“……二哥与禧恩也时常一处啊,那他们家老八和老九挑补为我的侍读,又有什么奇怪去?”

    绵恺才不信绵宁不知道睿王家老八和老九挑补为他的侍读了呢。绵宁今儿故意到汗阿玛跟前来提到这两个小子被罚跪,这话里话外便怎么都是叫绵恺觉着不好听的!

    皇帝便无声抬眸,静静看了绵宁一眼去,“哦?如今你也时常与禧恩在一处了么?”

    绵宁心下便滚过一个惊雷去,赶忙道,“因禧恩与儿子年纪相仿,当年禧恩在正式派差事之前,也曾与儿子一处念过书。况且禧恩因为小姨母的干系,也时常在皇额娘宫中走动,故此儿子去皇额娘宫中请安,便时常遇上,这便比旁人更熟悉些。”

    绵恺在畔听了,便又笑,“额涅是中宫,每日里到额娘宫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怎么二哥就只碰见禧恩一个?照二哥这么说的话,二哥便该与内务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熟悉才是。”

    皇帝最是忌讳皇子私下与大臣结交,绵恺这话也是不软不硬地回敬了绵宁去。

    绵宁小心地吸一口气,赶忙道,“……若说内务府里,我便也只与几位舅舅亲睦些罢了。”

    绵恺听得出来,这绵宁话里话外地,又将和世泰给绕了进来。只不过这会子内务府大臣里头,毕竟还是有孟住,那倒的确是绵宁的亲舅舅的……故此绵宁这话只含混地说了“几位舅舅”,绵恺便是不乐意听,却也一时不好反驳。

    绵恺便轻哂,“说到归齐,二哥这会子到汗阿玛跟前来,还是给禧恩美言的吧?二哥是想让汗阿玛知道,作为掌御园禁令的奉宸苑卿,禧恩非但从未曾将自己的家仆带进园子来,甚至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肯容情……说到底,二哥还是为了今儿汗阿玛的旨意,替禧恩开脱的。”

    皇帝在旁听着,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沉声唤了一声:“老三,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绵恺说话一向直接,没兴趣还要去考虑是否给旁人留余地,尤其是对他这位兄长……虽说他这会子也才十三周岁,但是毕竟已经是成了婚的人了,这会子若还是一句话就将人给怼到南墙上去了,便有些不合适了。

    毕竟,便是平民百姓家,也得讲究个长幼有序,绵宁是兄长,绵恺是当弟弟的,且年轻了十多岁呢,这么直接是有些不合礼数的。更何况这是皇家啊。

    绵恺便吐了吐舌头,却狡黠地瞄了绵宁一眼,“……儿子一向口无遮拦,二哥是仁厚兄长,从来都不跟儿子计较。二哥,你说,是不是?”

    绵宁无奈,便也只能尴尬笑笑,“可不。三弟,你在我面前说什么都不要紧,毕竟咱们手足情深。可是你在汗阿玛面前若有失礼之处,那哥哥我也都要说你两句去。”

    皇帝那边厢却先摆了摆手,“好了,你们两个都不再说了就是。”

    皇帝静静打量两个儿子,反倒缓缓笑了,“不管怎么着,你们哥俩儿今儿倒是齐心……都是为禧恩说好话儿来的。”

    绵宁这才轰然而惊,怔然转头打量绵恺,“怎么,老三也是为了禧恩来的?”

    绵恺耸耸肩,将手里捏着半天了的火镰荷包举了举,“汗阿玛赏给我的火镰,原本备着今年秋狝用的。秋狝在即了,我这火镰荷包却掉了,急得我都要火上房。多亏人家禧恩帮我给找回来,还特地给我送过来……投桃报李的,又是一家子的宗亲,更是小姨家的伯哥,我便怎么都得来替他求求情。”

    绵恺说着嘻嘻一乐,“我替禧恩求情,总归这么多缘由呢,件件都是人之常情。倒是二哥你,又凭什么替他求情呢?因为是宗亲么?那长麟也是宗室啊,且年长而有功,二哥怎不替长麟求情?”

    绵宁被问住,不由得瞠目望住绵恺,心中翻腾,却无话可说。

    .

    从九洲清晏出来,绵宁脚步走得极快。

    五州在后头一路小跑都险些要跟不上。五州心底下明白,阿哥爷这怕是不高兴了。

    阿哥爷来给皇上请安,他这个皇子跟前的太监自靠不了前儿,都是在外头太监值房处候着,故此阿哥爷在皇上跟前遇着了什么事儿,他也没能全都知道,只是凭一点儿动静,再加上自己的猜测去。

    “阿哥爷,爷……您走慢点儿。”五州加快脚步追上去,小新提醒着,“您这么着,奴才都能瞧出来是您不高兴了。那御前的人,哪双眼睛不是贼着呢,他们如何看不出来呢?若有那多嘴的,再到皇上面前去胡说八道去,那便不好了。”

    绵宁便叹口气慢下来。他从小就是谨慎的人,这会子要不是实在是被绵恺给气着了,他也不至于这样儿。

    ——这个绵恺,都是生为皇子的,性子里却半点都没有谨慎一说,便是在汗阿玛面前呢,也敢凡事都口无遮拦去。

    而他自己,终究因为年纪,因为天生的性子,而没法儿做到那般直率去。故此在绵恺的牙尖嘴利之下,他都只能哑忍,没法儿回嘴,这便叫自己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境地。

    他十分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个弟弟,打小儿就跟他不亲;只是他却也没想到,这个弟弟刚十三四岁,就已经要与他当面就这么直接顶撞了。

    如今绵恺还小呢,倘若再长几岁去,或者说到来日……绵宁想到这儿都忍不住直皱眉头。

    说实在的,这绵恺的性子倒是颇有几分像十七叔。可是十七叔是汗阿玛的亲生手足,故此不管十七叔怎么荒唐,又或者是宗室和大臣们如何弹劾,汗阿玛都并不真的往心里去;这便与绵恺和他的关系不一样了。

    汗阿玛能姑息十七叔之处,他却做不到以一样儿的态度来对绵恺。

    ——即便,他是她的长子。

    甚或,还要反过来说,就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他幽幽回眸,瞥了五州一眼,“你说,禧恩……终究可信么?”

    五州吓了一跳,因他方才没在阿哥爷跟前,便也不知道有三阿哥绵恺也替禧恩说好话的这档子事儿去。在他脑海中,只有今儿早上阿哥爷才终于得了禧恩的投诚之事,怎么一天还没过囫囵呢,阿哥爷忽然就问这么一句话了?

    见五州有些发愣,绵宁这也才寻思过味儿来,叹口气,将方才的事儿简单与五州说了说。

    五州便也跟着皱眉头,小心地问,“……照阿哥爷所说,奴才听着,仿佛是禧恩大人在来求阿哥爷之前,倒是先去的三阿哥那边儿送荷包?”

    绵宁眯了眼,缓缓点头,“没错。他是我跟老三这两边儿都求了,而且是先到的老三那儿,回头才到我这儿来的。又或者说,他都有可能不是直接去的老三那儿,而是到了小额娘宫里去……”

    “依你瞧着……怎么着,是不是在他心目中,终究还是小额娘和老三那边儿更要紧些;到我这儿,反倒成了退而求其次了?”

    五州也有些咬牙,“奴才自不敢多嘴。只是,奴才倒也忖着,这中间儿毕竟有人情世故——在皇后主子那边,他有现成的睿亲王福晋这一层关系,又有当年皇后主子对他的种种抬举去。”

    “而到阿哥爷这儿,奴才瞧着,仿佛也就新福晋这一层……况且新福晋毕竟这还没进门儿呢。”

    绵宁倏然抬眸,紧紧闭上了眼睛。

    “你说得对,便是有佟佳氏这一层,那也毕竟还隔着日子呢。以他这样的人,必定是要先抓住眼巴前儿的,对于以后的事儿还得保持着观望去。”

    是啊,他给禧恩的,虽说是那么美好的愿景,可也毕竟从目下来说,都还只能是空许愿;眼巴前儿来说,他给不了禧恩什么现实的去。

    他便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是我操之过急了。眼前,这个人无论说什么,还都用不得。总归得等来日,至少也得是佟佳氏进宫来之后再说……”

    绵宁心下凉了下来,眼神便也跟着冷了,“那便眼巴前儿就也先远着他些儿!叫他明白,我赏给他的恩情,不是他想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

    五州小心答应,“奴才记着了。”

    .

    绵宁这边厢说不搭理禧恩了,可是那边厢禧恩也不敢照绵宁的面儿了。

    禧恩这般,却不是因为这次火镰荷包的这件事儿,而是六月底忽然曝出了绵宁那位死了的舅舅盛住的不赦大罪来!

    事情的来临,有些毫无预兆,只因为只是个极小的人物给挑起来的——原是京中一个砖瓦商人,名叫孙兴邦的控告内务府的笔帖式双福,说双福在给皇上修建陵墓这一吉地工程期间,短了他的砖瓦款项去。

    这事儿便经巡城御史,上奏给了皇上。

    因这事儿干系到了皇上来日的长眠之地,且就发生在皇上心底下原本正为了马上到来的五十岁,开始有些对寿数之事烦恼的节骨眼儿上。皇上不但亲自过问此事,而且派出了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官员,严厉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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