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小厮来不及清扫,一路行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伴随着簌簌的声音。

    凤尘负手而行,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李汐的反应。

    李汐并非寻常女子,为何十年前的事情,令她如此害怕?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铮痴傻形同孝,一直忠心耿耿的秦家满门被灭,如此总要的事,史书上竟只有寥寥几笔,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凤尘回到双凤宫时,李汐正好也回去。她还拖着那一袭大红的衣,外头罩着紫金的兜头披风,一身雨露还来不及掸去。

    李汐没想到会这样遇到凤尘,新衣正忙着为她掸去披风上的水,絮絮叨叨说着这三日外头发生的事,见她身子僵直,转头便见了凤尘立在身后。

    “驸马爷……”新衣吐吐舌头,这两日外头的传言她也知道,到底是自家公主对不起人家,她这个贴身丫头也觉得不好意思。

    凤尘没有理她,一双眼就放在李汐身上,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

    “你们都先下去吧。”李汐深吸一口气,让新衣带着人下去。有些话,她必须和凤尘讲清楚。

    整个双凤宫就他们二人,立在殿门口。

    一个红衣沾染尘埃,散发着药味,一个玄衣上也落了不少灰,想来是在书库中染上的。

    “那日的事,对不起。”李汐清楚,凤尘不是在乎这些事情的人,可她必须道歉。

    “什么事?”凤尘自然知道李汐说的什么事,他能理解李汐的举动,但不能原谅。

    得知李铮病重,他所有的愤怒化为担忧,随即便赶去乾清宫,冒着严寒在宫外苦候,得来的却是她一句谁也不许靠近乾清宫。

    她在乾清宫召见了很多人,唯独没有自己。

    整整三日,她没有想起自己丝毫,想起双凤宫还有自己新婚的丈夫。

    从一开始凤尘就知道,李汐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女子该有的三从四德她不会有,也不需要她有。只是没想到,她对这抽礼,但真丝毫不在意。

    “凤尘,这抽礼与你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戏,只是这场戏,你我还得继续演下去。”外头有些冷,李汐拢紧了袍子,进了大殿。

    殿中还挂着火红的纱巾,没有风,寂静的有些冷清。

    演戏?

    凤尘咧了咧嘴角,真不愧是炎夏的护国公主。

    “公主之命,臣不敢不从。”

    短短的九个字,却令李汐感觉到透骨的寒意。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想好的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双凤宫,但真豪华,皇上对公主的心思可见一般,你担心他也正常。”凤尘入了殿,与李汐擦身而过,唇边的笑很浅,却也刺眼。

    李汐看着他伸手撩起红巾,那鲜艳的红刺得她双眼生疼,生生别开。

    “我知道此事与你不公,若日后你有了喜欢的女子,可纳为妾。”李汐深吸一口气,凤眸闪过一丝坚定,又恢复了孤高的神情,“若她不甘屈居,你也可休书一封与我,绝不阻拦。”

    凤尘没想到李汐如此大度,大度的令他要重新审视眼前的人,“你为了炎夏,但真什么都能牺牲?”

    李汐微愣,她又何尝不想一生一心白头到老?她又何尝愿意背负那些骂名?只是她不能,为了炎夏,为了皇兄,也为了她自己,不能。

    “我的一切都是炎夏的,谈何牺牲?”早在她接下圣旨的那一刻,李汐就不在是李汐,而是炎夏的圣尊护国公主。

    凤尘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李汐,去了凤冠的长发披散着,服帖地落在大红的喜袍上。那袍身的凤凰,不似三日前的辉煌,蛰伏在裙裾处,蓝宝石穿凿的眸子失去了色彩。

    即便如此狼狈,她双眼神采依旧,神色坚定,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公主。

    凤尘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女人坚强的伪装,以为她不过依靠着这个位置强,可现在,他不敢确定。

    这个位置,是李汐孤傲的资本,而她的孤傲,才注定她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

    他低估了这个女人。

    垂首,苦笑,凤尘的笑声很低,就像有东西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泛起的一圈圈波浪,在大殿中传开。

    李汐被他笑的莫名其妙,蹙眉看着他,“罢了,这双凤宫便由你住着,我仍旧回来仪居,有什么事与女侍说便是,或者直接来找我也行。”

    她说着,转身要离去,眼前人影一闪,却是凤尘将殿门关上,一脸阴霾地看着自己。

    “你的一切都是炎夏的,那么我呢?”凤尘的声音冰冷,一步步靠向李汐,“凤家的使命?守护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守护的?李汐,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吗?为了炎夏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牺牲了爱情,若是让你牺牲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也会答应?”

    他每前进一步,李汐便后退一步,她不清楚凤尘的愠怒从何而来,也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后退。

    “只要是对炎夏有利的,不管是谁,你都可以与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在不喜欢的男人身下承欢?”

    后退的步子被殿中红木圆柱挡去,凤尘的话仿若一根根银针插入李汐心中,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扬起,落在凤尘脸上。

    ‘啪……’

    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凤尘迈开的脚步收了回去,抚了抚挨打的脸。常年混迹沙场,这样的力道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却比任何一次还要疼。

    这种疼不似刀伤,不似剑伤,就像是有什么钝器,在有规律地敲打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疼的他不能说,不能喊,只能生生的受着。

    李汐的唇已经咬的泛白,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止不住落下。

    或许正如凤尘所言,今日换了旁人,她也可以拜堂成亲。可她不许凤尘这样说,他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凤尘,你怪我恨我无可厚非,可我不许你侮辱我,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李汐的话很决绝,就如她离开的身影,以至于她没有看到,凤尘僵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地握着一把空气。

    他又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笑的是什么,笑自己的多管闲事,也笑李汐的傻与天真。

    新衣想着,那凤尘也是文武双全之人,无论是政务还是外战,都能帮着公主。公主与他成亲,也算是找了个可以依靠的人。

    可看着泪痕未干的李汐从双凤宫出来时,双眸一冷,腰中软剑出手,就要杀入殿中宰了凤尘,被李汐一声冷喝制住。

    “回来仪居。”李汐来时带着满腔的歉意,走时带着满脸的泪痕。

    新衣身子僵在殿门口,看看那一抹远去的身影,在看看殿中孤立的凤尘,狠狠心将软剑收入腰间,留下一句:“我看错了你。”便追着李汐去了。

    李盈盈的‘胎’愈发不稳,沈清鸣去甘露宫的时间也愈发多了。

    这日他正在为李铮行针,李盈盈的贴身丫头连星急忙赶来禀报,说是娘娘胎动的厉害,一直喊着疼,又信不过旁的太医,非要神医亲自去。

    李汐一旁听着,蹙了蹙眉,想说什么,看到李铮一脸的担忧,话语转为:“回去告诉皇贵妃,神医替皇上取针后便去。”

    李铮却道:“这针左右是要扎半个时辰,沈大哥就先去瞧瞧盈盈吧,朕听说,怀孕很辛苦的。”

    沈清鸣看了看李汐,询问她的意思。

    李汐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便嘱咐了李铮一些要注意的,带这个工具箱随连星去了。

    “汐儿,你和凤尘怎么了?”李汐与凤尘分宫而居的事,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李铮也听说不少,十分担心。可平时见了她,多半忙着政务,没时间询问。

    “还能怎样,那凤尘欺负了主子。”新衣最快,抢先答道。那日的事情李汐不提,她自然不敢多问,可心里对凤尘有了敌意,早就憋得不痛快。

    “真的吗?”李铮一着急,惊得要从榻上起来,幸好李汐眼疾手快按住了。

    “皇兄就听这小妮子信口胡说,你皇妹哪是能被人欺负的?”李汐笑着打趣道,暗中瞪了新衣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

    新衣撇撇嘴,暗道主子就是太好心,若依了她的意思,就该把那凤尘拉出去庭杖。

    “真的?”李铮将信将疑,拉着李汐的手,心疼道:“汐儿若有事,可一定要与皇兄讲。”

    李汐点点头,“皇兄睡一觉吧。”

    李铮听话地闭了眼,李汐守着他入眠,才带着新衣出了屋子,嘱咐道:“这样的话,今后别再说了,我和凤尘之间,终究是我欠了他。”

    “可主子也是为了炎夏。”新衣为李汐不值,见她沉了脸色,不甘不愿地努了努嘴,“新衣明白了,今后不会再乱说话。”

    积雪融化成春水,顺着开凿的小道蜿蜒而去。

    李汐一声轻叹,化不开浓浓的忧伤。“当年若非皇兄,被劫去的便是我,今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绝不后悔。”

    主子但真不悔吗?

    这句话新衣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立在李汐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想看看她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可放眼望去,积雪融化后的院子格外萧条,枯干的枝条上隐约可见点点新绿。

    其实,主子是孤单的吧!只是她把那份孤单隐藏的很好,从不在人前展露,包括那个她名义上的夫君。

    李盈盈这次确实病了,病的十分严重。整个人窝在榻上,脸色煞白,眉宇间透着丝丝疲惫。

    见了沈清鸣来,她露了一丝喜色,坐直了身子,笑道:“不愧是神医,你送给李汐的这份大礼,可算是不轻。公主与驸马分宫二居,这在炎夏也算是个大笑话了。

    “娘娘可是出去走动,染了风寒?”沈清鸣隔着帘子看坐在榻上的女子,温和的语气中有几不可闻的愠怒,原本习惯翘起的嘴角也紧抿起来。

    “本宫不过出去随意……”

    李盈盈的话还未说完,沈清鸣便沉声打断,“沈某曾经说过,娘娘的身子不可受了风寒,您若不想要这条命,大可明说,实在不必这样作践自己,白白受苦。”

    或许是沈清鸣平时都是一副温文儒雅,陡然间生了这样大的气,令李盈盈也反应不过来。待想明白他的话,脸色煞白,赌气说道:“你的职责是照顾好本宫的肚子,其他的事情休管。”

    “娘娘既然是沈某的病人,就必须听从沈某的安排。”沈清鸣说着,取出笔墨书下几味药,交给一旁阴沉着脸的连星,“若不想你主子毙命,就好生看着她。”

    “沈清鸣,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命令本宫。”李盈盈一时间气愤不已,竟忘了避嫌,起身嫌弃帘子,瞪着眼前的人。

    沈清鸣突然转头,一双温柔的眸子却射出毒蛇般的光芒,“当初是你求着我给你孩子的,现在孩子既然送给你了,要你也得要,不要你也得要。”

    李盈盈双腿一软,堪堪跌坐在榻上,小腹的疼痛也浑然不顾,脑海中全是沈清鸣的视线。那样的视线,比父亲还要可怕,即便是恨透了自己的李汐,也从未有过那样的眼神。

    她呢喃道:“沈清鸣,你究竟是什么人?”

    “娘娘不是知道吗?”沈清鸣的声音又温和起来,脸色也柔的似水,他一边收拣着工具,一边说着:“娘娘务必按时吃药,孩子越来越大,加重了药量,记得让人将室内的香燃的浓郁些,掩盖药味。”

    李盈盈抚着小肚,突然疯魔一般的笑,“这里根本没有孩子。”

    “你说有,我说有,它便是在的。以前这样说,现在这样说,以后也要这样说。”沈清鸣躬身告辞,临走又道:“这条路,你没得选。”

    “是啊,从入宫那一刻,我就没得选。”李盈盈一个人面对冷清的大殿,笑的十分凄凉。她突然叫住沈清鸣,近乎歇斯底里道:“李汐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她好过,她以为与凤尘成亲,就能幸福?那日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才是他们的噩梦!”

    开门的手僵了一下,沈清鸣转头看看榻上的女子,忽然的轻笑一声,“如你所愿。”

    从甘露宫出来,沈清鸣有些漫不经心,一路垂首而去,正碰上了新衣前来,不由问道:“新衣大人来此何事?”

    新衣对沈清鸣总有戒心,加上李汐与凤尘成了亲,更要与他避嫌。虽李汐说他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新衣却不这样以为。因此她对沈清鸣一直没有好脸色,“主子命我来送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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