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春吼出那句话,同时爬起来,顶个血脑袋偷袭对方。铆足劲冲出去一扑,结果被对方一把扽回去,摔在沟里直打滚。

    英雄般的起手。

    狗屎似的落幕。

    没有奇迹发生,瘟鸡还是瘟鸡,不堪一击。

    王喜春不是一无所获,起码获得了男知青们足球射门加时赛。

    一个吐血的人躺在沟渠里,瞳孔有些涣散。田头的老汉们吓坏了,喊着不能这样打人,喊着梁队长呢快找梁队长,跳沟的跳沟,拉架的拉架,喊人的喊人,四散开来。

    帮忙刷大锅的吴丰义听见,直线往这边冲。

    梁唯诚越过他,跑在前头,眉头紧皱。

    杜蘅对于打斗,甚至死人可以做到漠不关心。

    只要见惯一个个比猫盖屎还敷衍的浅坟,谁都可以变得和她一样麻木而寡情。偏偏王喜春仰面躺着,油腻刘海分散开,此时此刻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她的老师。

    男人穿着登样的西装,推高玳瑁眼镜边,笑着告诉她:眉眉儿,当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确的一方。

    他是她见过最斯文儒雅,最钟灵毓秀的人。

    博学,谦逊。

    宜古宜今。

    他不该活在现实,应该和《石头记》的北静王融在一起,形容秀美,性情谦和,真好秀丽人物,该去和贾宝玉惺惺相惜。

    杜蘅反应过来时,不知道怎么挤开人群,站在最前头。

    离这双眼睛很近。

    梁唯诚抱起王喜春,其实他不该抱他,内伤的人经不起一点碰触,但他心急,关心则乱,他对王喜春的特别照顾毫不遮掩。只要梁唯诚在,王喜春也会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

    他们此时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杜蘅垂下眼睫,看梁唯诚红了眼圈。

    “他妈……才是婊子,呵呵。”

    王喜春笑了,只对梁唯诚笑。

    他的口角破开,血往外冒,破败地笑,无所谓把伤口裂大。

    还是那股不入流的坚强。

    杜蘅看见王喜春右手小拇指指骨有个诡异的凸起。

    他骨折了。

    “嘿,这孙子他妈找死!”

    被吴丰义隔开的男知青们余火未消,要不是吴丰义等人个头大,那些拳脚可能再度砸在这个破败人偶身上。

    把他彻底打碎,打破。

    “行了。”

    梁唯诚忍下怒气,接着说,“组织下发文件,对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犯罪分子依法严惩,白守信侮辱女知识青年,罪大恶极,王昭芸同志是无辜受害者。请你们不要再用这样的词汇,互相羞辱彼此家中女性。”

    他这番话说完,周围静了静。

    入夜一样的静。

    尽管太阳还在头顶。

    杜蘅的记忆总在不期然的时候展开,用一种很奇怪,很真实的方式,她知道她的感知病了,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老师的眼神与王喜春的眼睛渐渐重迭在一起,她仿佛看见老师死后,被管教干部拖到雪地掩埋时会有的灰败眼神。

    是他带她走进物理的殿堂。

    是他给她讲述不世出的天才拉马努金。

    他说她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会对她倾囊相授,将维也纳大学所学的一切物理知识教授给她。

    手绢包裹木片捆扎王喜春手掌时,周围再度静得可怕。

    杜蘅没有说话,她低头做自己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王喜春也一声不吭,一口气不出,移位矫正的痛对比被人射门的痛,显然不算什么。

    梁唯诚忍了几回,还是转头,看杜蘅。

    这样近的距离看她,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她的呼吸声柔软,轻薄,像一片云朵。

    她扎结,手法熟稔,像个久病成医的大夫。

    灵魂里的娴静,美得很有质感。

    是黑丝绒上滚动的一颗水银,洁净透亮,远比珍珠美得有杀伤力。

    珍珠可以被握住。

    水银则不然。

    脱胎于杜仲明,又不止杜仲明。

    她是她自己。

    梁唯诚被勾动出狗性的一面,偷闻她的气息,忘记了掩饰眼神。他那双浅红的眼,始终落在杜蘅脸上。

    吴丰义、郑铁强、许蔓蔓、苏灵,一众知青老汉全都看在眼里,每个人对此解读不同。

    譬如郑铁强,只觉得梁队长估计在琢磨写一篇批判暴力,表扬先进的文章,杜蘅没准就是表扬对象。吴丰义则看得更深彻一些,经年的爱慕,他读得出来,梁队长明显认识杜蘅,且爱慕她。

    老汉们想什么就说什么。

    “杜老师,你还会修人呢?”

    咔的一下,把一个后生骨折的手指头修正了。

    杜蘅起身,否认自己会修人,这里和她无关了,本来也无关。

    不用她说谁都看得出来,王喜春明显内伤居多。

    两条腿滴溜当啷地走不动道,立都立不直了,梁唯诚跑了一趟卫生所,要来担架车才把打摆子的王喜春抬去门诊部病房。

    几小时后,杜蘅等到了梁唯诚。

    梁唯诚向她快步走过来,周围没有人,她在树下站着,任由黄昏光辉皴染她,头发丝都是美的,他有意误解这是偷情,说悄悄话的场景。

    杜蘅把华红霞的工分卡递了出去,请他带回去盖章。

    她一个人干了两份活。

    何必呢。

    衣领最顶上的扣子勒得他呼吸不畅。

    梁唯诚深吸了口气,对调身离开的杜蘅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你有个好母亲,潘老师的一些近况,我想和你谈谈。”

    杜蘅拒绝。

    梁唯诚哽噎:“杜蘅,难道你不想知道潘老师过得好不好?”

    “她过得很好。”

    “你和她联系上了?太好了!”

    梁唯诚笑了,真心为她高兴,即便她对母亲潘晚吟的态度有点过于平淡。

    她们一样是杜仲明事件的受害者,以前潘老师自顾不暇,现在她可以帮她了。

    “不用联系,你能称她‘潘老师’,没有连名带姓,足以证明她过得很好。”

    杜蘅说完没有一刻停留。

    她离开,剩梁唯诚一个人,孤单且错愕地站在憧憬的偷情场景里,偷不着任何一点情。很久很久后,扯动嘴角,露出苦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条趋炎附势的狗。”

    他自言自语。

    如果潘老师落难,他对她的称谓只会是连名带姓的潘晚吟?就像称呼她父亲为杜仲明?

    这么想也没错。

    他是这样的人,她说对了。

    好吧,杜蘅和他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绝对想不到,她的母亲有多伟大。

    潘晚吟打赢了一场翻身仗,扭身一变,成为将官夫人。她的继父是珍宝岛战役的大英雄,如今的军区副司令员,中将军衔。

    许蔓蔓师长女儿的身份为之带来多少无脑的吹捧与优待,现在的杜蘅,比之更加高贵。

    有这样的好母亲,她不必继续留在草坝子上吃苦。

    莫如说,这辈子不用再吃任何苦了。

    和陈顺的婚姻,大可以以离婚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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