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仲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年纪大了,一番折腾,心力交瘁,很是疲惫。

    元秋曾提过让柳仲和柳清荷带着孩子来容国公府住的想法,但当时柳仲婉拒了,说这不合适。

    不过段嵘和段云鹤祖孙在京城只是做生意的,自由且随意。等午膳后,柳仲休息得差不多,段嵘送他们回家,当日便带着段云鹤搬到柳家住,互相有个照应。

    关于顾淮劫持柳仲的事,并未在万安城里传开。顾淮不敢让外人知道,容国公府和柳家那边也都没有要宣扬出去的意思。

    段云鹤不能理解,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护着顾淮那个恶毒的疯子?

    段嵘跟段云鹤说,不管顾淮当年对容元枫有没有亲力亲为地照顾,容元枫都作为旬阳侯府世子生活了十八年。是非对错暂且不论,到底是容元枫欠着顾家,欠着顾淮的情。便是顾淮不仁不义,容元枫也得把这份情给还了。

    这次放过顾淮,便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因为一旦这事捅到皇上那里,顾淮将会失去一切,甚至性命。

    从今往后,顾淮只要不再招惹他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但今日之事,再有下次,也无需客气。

    “那种疯子,何必跟他讲道义?”段云鹤轻哼。

    段嵘微叹,“讲道义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自己问心无愧。”

    段云鹤皱眉,“可如此一来,那终究是个隐患。”

    段嵘摇头,“失去控制才能叫隐患,经此一事,你觉得秋儿和苏默还会让顾淮再有为非作歹的机会吗?他已经暴露了,接下来要么安分地活着,要么自寻死路。”

    “好吧,容元枫还真是运气好,如今有人护着,甚至还要考虑他的心情。”段云鹤语气幽幽。

    “这运气给你,你要吗?”段嵘反问。

    段云鹤轻咳,“太吓人了,我承受不起。”他也就是开玩笑,其实心里很同情容元枫,年纪轻轻碰上这么多狗血糟心的破事,换个人早就崩溃了。

    顾淮派人出去了几趟,一直到入夜,得知事情真的没有泄露出去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想要找到失踪的柳曼姝和沐振轩,却始终无果。内心煎熬痛苦之下,彻底绝望,打算带着容元枫一起离开人世。

    但元秋提起顾航可能还活着,让顾淮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一时有些后悔,不该冲动行事,若是闹大了,对顾家没有一点好处。万一顾航真活着,还会回来呢?

    虽然顾淮要求元秋帮他找儿子,但他根本信不过外人,打算自己找。

    顾淮将往事梳理了一遍,同样从寻找当年被转手卖到下等妓院的如兰入手调查。如果顾航还活着,这么多年不回家,怕是跟那个如兰在一起。找到如兰,便见分晓。

    当夜红绡阁便传了消息给苏默,顾淮秘密调查如兰,找到红绡打听。红绡说当年如兰被赎身之后她们便再没见过,也不知道如兰在何处。

    临睡前,元秋问苏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跟青楼扯上关系的?”

    苏天仙竟然是红绡阁在内的许多青楼的楼主,这件事让元秋觉得迷惑。他曾经那般清心寡欲生无可恋,那些奇奇怪怪的身份都是怎么来的?

    青冥楼楼主青夙是被青绝选中,弑师篡位得到的。

    黑道大佬墨砚同样是因为压制反杀而得到的。

    蓝羽公子是青云给苏默打造的,只是为了让他有事情做。

    可元秋不能理解,跟青楼的关系是怎么来的?

    苏默还没回答,元秋若有所思,“难不成你曾经被卖到青楼?又一次反杀?”

    一墙之隔的苏默轻笑一声,“差不多。”

    苏默曾经遭遇的很多次危机,皆是因为他长得太美。

    这世上,过分美丽的人,不管男女,都是某些顶尖强者眼中的猎物。当初青绝让苏默陪隐世家族西门家的家主,给他换青冥剑,便是如此。

    其实苏默可以理解青绝当时的心理。虽然青绝欣赏他的天赋,选中他作为继承人,但同时要让他明白,是谁给了他变强的机会,让他学会服从,认命地被青绝控制。

    但正因为理解,苏默才必须要除掉青绝来得到自由。因为他并不想做被人摆布的傀儡。

    每每是在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苏默爆发反击,拼命来翻身。

    至于怎么跟青楼扯上关系,那要从苏默十五岁那年,即将被当做质子送来万安城前夕说起。

    他的确是被人给卖了,卖他的就是苏治。

    当然,在苏治看来,那大概只是个他从小到大都习惯了跟苏默开的“玩笑”。

    在苏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苏治跟买家谈好了交易,收了一样宝贝,说让对方随意处置苏默。

    苏治的目的,自然是让苏默被欺凌侮辱,生不如死。至于会不会影响苏禛让苏默来东明当质子的计划,苏治是完全不在意的。就算苏默失踪了,或者死了,大可以换另外一个不重要的庶出皇子去做质子,反正影响不到苏治的地位。

    至于苏治作为兄长,凭什么出卖苏默,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苏治而言很简单,他乐意,苏默就是个在南诏皇室讨饭吃的蝼蚁,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于是,某一天,苏默正在沉香宫中练功,有个人从天而降,说已经买下他,要带他走。

    那人便是原本许多青楼背后的秘密楼主赤焰,一个武功极强,毫无道德底线的中年男人。他好男风,专门为了苏默慕名来到南诏国,跟苏治交易是因为他是个喜欢用交易来决定一切的生意人,但不想去找苏禛和梅素心。

    当时没人知道苏默已经暗中拜青绝为师,成为一个高手。因为中毒的原因,他看起来苍白羸弱,外面的传闻也让赤焰坚信苏默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极品美人。

    苏默佯装顺从,跟随赤焰暗中离开了皇宫,出了明月城之后没多久,在赤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偷袭成功,给了他致命一击。

    虽然当时苏默的实力比起赤焰差了一大截,但赤焰一开始受了重伤,最终经过一番恶斗,还是死在了苏默手中。

    苏默那次也受了不轻的伤,他取走了赤焰身上的一块令牌,不久之后知道手持那块令牌便可以得到原本属于赤焰的势力。

    苏默起初将令牌扔到一边没有理会,直到他被送来万安城做质子,被红绡找上门。因为当初那个赤焰到南诏国是冲着苏默去的,再也没回来,这件事他的几个心腹属下都知道。

    当然不会有人给原来那个赤焰报仇,因为这种非正派势力的生存规则就是简单粗暴的弱肉强食。

    被红绡奉为新主的苏默甚至懒得改名字,成为了新的赤焰。

    青楼除了做皮肉生意之外,暗中还有一项重要的生意,那就是买卖消息。逛青楼的客人三教九流什么阶层都有,美酒下肚,美人在怀,该说的不该说的,总要说出些什么。

    不过苏默那些年根本没管过那些生意,只是将那块令牌直接扔给了红绡。红绡能力很强,生意并没有出什么乱子,但她依旧奉苏默为主,并没有接受苏默要送给她的那个位置。

    不得不说,苏默如今拥有的那些势力,都不是他自己主观意愿想要的,而是在一次次被人迫害的过程中,被动反击得到的赠品。

    虽然在外人眼中这些势力很强大,但事实上苏默过去五年对那些几乎毫不关心,最近才真正开始过问,将已经分散不稳,甚至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控制的权力重新拿回来。

    但这其中不包括被他主动解散的青冥楼,因为他并不喜欢将活生生的人当做傀儡,随意摆布他人的人生。

    “苏默,有个问题,如今万安城里的人都以为我怀了身孕,这个怎么辟谣?”元秋问。她今日骑马出门定被人看到了,这不是孕妇能做的事。而且她也没打算继续装孕妇,还想接着去医馆行医呢。

    “就说之前是谣言,只是因为我眼睛有恙,离不开你,你在府中陪我,所以许久没出门。”苏默说。

    “虽然这个理由不错,姐夫说他之前为了应付太子就是这么说的,但苏默你确定不是在趁机秀恩爱?让外人都知道我很在乎你?”元秋反问。

    苏默轻笑,“被发现了,但你很在乎我,本不就是事实吗?”

    元秋闭上眼睛,“睡觉,不聊了。”聊着聊着又开始撩人,讨厌!

    “容小秋,晚安好梦。”苏默唇角微勾。

    翌日元秋要到太子府去看望明雅婷,本打算带着红苓,但尤雾主动说,她可以陪元秋去。

    于是,元秋便跟尤雾一起乘坐马车去了太子府。

    君紫钰接到禀报,得知元秋上门很是意外,便起身去了明雅婷那边。

    元秋见到明雅婷的时候,君紫钰正在哄着她喝药,看起来倒是一副恩爱模样。

    君紫钰见元秋来,笑脸相迎,暗暗打量,看不出元秋是否真的怀了身孕。但前日派人去请,元秋不来,今日却主动上门,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打过招呼,元秋微笑解释,“之前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谣言,其实我没有身孕。只是苏默身体抱恙,离不开人,我便一直没出过门。他这两日好转了些,我就过来看看雅婷。”

    君紫钰愣了一下,继而便笑了,“原来如此,先前紫桓这么说,本宫还当他跟我开玩笑呢。府里的侍卫昨日见到你骑马在外面,回来禀报,本宫还不敢信。昨日你跟元枫到旬阳侯府去,没出什么事吧?若是有什么麻烦,让元枫只管来找本宫。”

    寥寥几句话,君紫钰明面上是热络地跟元秋示好,实则是在暗暗试探。看来昨日旬阳侯府的事,虽然外人无法得知,但有心人已经察觉不对。

    元秋笑了笑,“多谢太子,我会转告大哥的。不过没什么麻烦,只是顾老昨日病倒,我师父前去给他医治,又叫了我过去。如今都安好。”

    “如此,本宫就放心了。你来得正好,快帮本宫劝劝婷儿把药喝了。”君紫钰话落便起身离开了。

    出门,面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回头看了一眼,眸光微暗,快步离开。

    明雅婷比起未嫁时消瘦了几分,神色憔悴。柳仲叮嘱她卧床养胎,是以这会儿在床上坐着,并未下来。

    “我还真以为你有喜了,这么多天不见人。”明雅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这是我师姐。”元秋先介绍了尤雾,然后让她在桌边坐着喝茶。

    尤雾突然起身过去开了门,一个丫鬟神色惊慌地低着头跑走了。她又把门关上,回来坐下,“没人偷听了。”

    元秋坐在床边,拉过明雅婷的手给她把脉。

    “柳太医看过了,说没事。”明雅婷摇头。

    “嗯,你若心情沉郁,也会影响到孩子。”元秋放开明雅婷的手,拿过旁边她没喝的药汁闻了闻,“这药没问题。”

    “既然没事,我不想喝这些苦药汁儿。”明雅婷苦笑。

    “不喝也无妨。你是怎么摔倒的?”元秋蹙眉,“难道是太子妃……”

    “不是。”明雅婷摇头,“这后院,太子最不喜欢的一个就是太子妃,太子妃之所以到如今都没能诞下一儿半女,就是因为太子一直冷落她,在外面的恩爱和睦都是装的。”

    太子妃齐氏是个将门女,但齐家男丁为了东明国去打仗,几乎死绝了,就剩了齐氏唯一的兄长,双腿残疾的忠勇候,元秋从未见过。

    君兆麟将齐氏赐婚给君紫钰,自然是为了抚恤功勋之家。但现实就是,如今没落的忠勇候府,对君紫钰而言根本毫无用处,偏偏被齐氏占着他的太子妃之位。

    显然,君紫钰看不上齐氏,对她不满。

    明雅婷在外人面前当然不会说太子府内部的事,但她信任元秋,并没有什么避讳。

    “这府里还有谁能越得过你去?”元秋不解。以明雅婷的出身和她如今的地位,不该有人胆敢对她下毒手。

    “到底是我曾经太天真,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只要我守住自己的心,便能安稳度日。”明雅婷自嘲一笑,“你想得没错,在这太子府的后院,没人敢欺负我,我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唯一身份比我高的太子妃,其实对我不错。”

    元秋眸光一凝,“你那日摔倒,难道是太子做的?”

    既然府里的女人都不敢欺负明雅婷,那能动她,且让下人噤若寒蝉的,只有君紫钰了。

    明雅婷一声叹息,便是肯定了元秋的猜测,“其实,太子很期待我能给他生个儿子,还说等他当了皇帝,皇后之位一定是我的。在这府里每个人的眼中,我都是最受宠的那个。虽然那不是我想要的,但早已认命了。我本来以为一切都好,直到那次我没忍住,对太子说了一句,希望他对太子妃好一些,他问我是不是希望我去太子妃那里,当时我傻乎乎地点了头……”

    明雅婷说着,倏然红了眼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本是好意,毕竟他们是夫妻,那是父皇赐婚,若是太子冷落太子妃的事让父皇知道,定会恼了他。谁知太子突然变了脸,将我推倒在地,质问我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六表哥……”

    “我印象中的太子,一直都是温和的,处事圆滑,直到那日我才看到他的另外一面。就因为我想缓和他跟太子妃之间的关系,他突然开始怀疑我对六表哥余情未了,进而质疑我之前到容国公府做客,都是为了跟六表哥私会。我承认,成亲之前我是喜欢过六表哥,甚至一度想要嫁给他,但我没有做过任何越矩的事。”

    “最可笑的是,太子无中生有地质问我,辱骂我,没多久他冷静下来,又开始跟我赔罪,说他只是一时冲动,只是因为在乎我。”

    “但我从未感觉他有多喜欢我,他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就因为无意中听到我跟下人说,若孩子是女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就再次动怒,旧事重提,甚至说出我是不想给他生儿子,故意让他的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这种毫无道理的话。”

    “这一次,只是因为下雪了,下人拿出了一件我从娘家带来的披风。那是灵月去年送我的,但因为她不便出宫,托六表哥顺道交给我,太子知道这件事,便又开始发难,问我是不是睹物思人,又失手推了我。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因为他很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

    “他当时的紧张只是怕孩子出事,派人去请你,结果六表哥带着柳太医过来了。等他们走后,太子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拿着六表哥用过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明雅婷擦去尚未落下的眼泪,轻抚着隆起的孕肚,苦笑道,“嫁了人,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就算最开始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似乎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嫁过来。这是明氏女的宿命,至少,我嫁了,我的妹妹们可以不必再嫁进皇家。”

    元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明雅婷。她的身份注定了不能任性妄为,因为顾全大局很重要。

    “这些话,我甚至不敢跟我娘说。说了又能如何呢?只是让她难受,为我担忧,可什么都改变不了。”明雅婷微叹,“有时候想想,我跟太子妃,到底哪个更可怜呢?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傍身,但我一直想要逃避这些,宁愿自己过。老天总是喜欢作弄人,她想要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对她而言却是苦楚。”

    说着,明雅婷面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来,“其实我没事,跟这府里其他女人比起来,已经算是过得最好的了,碍于我的身份,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太子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着。你别怪我跟你说这些糟心事,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能跟谁说。我不敢再跟六表哥单独见面,就算见了,有些话我也不能说,他不会信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太子骨子里把六表哥也当成了他的敌人,甚至是最大的敌人。你们心里要有数。”

    “好,我明白了。”元秋点头,“你小心些,既然知道他的忌讳,便不要再激怒他,毕竟是双身子的人,最重要的是保重自己。”

    “嗯。”明雅婷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微微舒了一口气,轻抚着肚子说,“不管如何,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如今最大的念想,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活着,你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元秋也没给明雅婷开别的药,她如今怀着身孕,是药三分毒。

    元秋说她接下来得空会再过来,明雅婷便有些期待的样子,还问起元秋那里有没有蓝羽公子新的书,她想看看打发时间。

    元秋问明雅婷看过哪些,说她回去找找,下次给明雅婷带过来。

    说话间又提到了孟娴,明雅婷也是连连叹气,说孟娴命更苦,好好的名门嫡女竟然要嫁给陆哲做侧室,以后不定被君灵馨怎么磋磨。

    元秋也没提她此前几次见孟娴都被怼的事,只说各人各命。

    从太子府回来,元秋便找了君紫桓,说要跟他单独谈谈。

    “怎么了?是表妹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吗?”君紫桓皱眉。

    “她,还好吧。”元秋如此说,却是摇了头,“我想跟你说的是太子的事。”

    “太子皇兄怎么了?他应该不会偏袒伤害雅婷的人吧?难道是太子妃?”君紫桓猜测害明雅婷的是太子后院的人,思来想去除了太子妃,也没人有这胆子。

    “跟太子妃没关系。”元秋微叹,便把明雅婷告诉她的话,都跟君紫桓讲了。

    君紫桓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

    自从先后明氏去世,君紫桓记忆中的君紫钰稳重可靠有担当,一直护着他和君灵月,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们。不管何时兄弟相见,君紫钰都一如既往地温和,关心君紫桓,也是君紫钰告诉君紫桓,任何风雨都让他来承担,他只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过得无忧无虑,做自己喜欢的事。

    “姐夫,我知道你比我更了解你大哥,但有些时候,离得太近,未必比旁人看得清楚。”元秋神色郑重,“你应该知道,雅婷是你们共同的表妹,她身后是明国公府,跟你们的利益没有冲突,她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挑拨你们兄弟之间关系的,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可是……”君紫桓拧眉,过往种种涌入脑海,纷乱如麻。

    “你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毕竟他还不是东明皇帝。只要他不对我们出手,便可暂时维持现状。但如果他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元秋眸光微凝。

    君紫桓长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接下来我会谨慎些的。”

    再过五日就是除夕了,这日一早又落了雪,容元顺拉着苏默到湖边去玩儿,说是容岚发话,让苏默不准拒绝。

    元秋站在观景厅里,远远看着苏默跟容元诚在雪中拿着树枝比试剑法,身边飞雪激荡。

    过了一会儿容元枫加入战局,二对一。容元朗跟容元顺在旁边加油助威,一派热闹欢欣,仿佛感觉不到冷一样。

    男人最简单的快乐,就是没事打打架。

    青风进了观澜院,禀报元秋一个最新的消息,就在方才,一辆马车进了万安城,车里就是顾淮死去多年的儿子顾航和他的妻儿。

    “是有一个儿子?”元秋问。

    青风点头,“是的,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六岁。”

    “我想去瞧瞧顾淮跟顾航父子重逢的场面。”元秋说着往外走。

    “属下随夫人前去。”青风点头。

    风雪天,外面见不到人。

    元秋给自己简单做了易容,披着一件白狐大氅,戴上兜帽,暗中离开容国公府,带着青风,先到了九公主府,然后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潜入了旬阳侯府。

    在当初变故之后,顾淮就遣散了府中许多没用的下人,如今府中冷清安静,几乎看不到人。

    顾淮所在的地方,是当年顾航的院子,他出事之后就再也没人住,但这些年一直有下人打扫。

    顾淮在顾航的书房里,看着墙上顾航亲笔写的字画,神色怅惘,喃喃自语,“儿啊,你若是活着,怎么还不回家……”

    正当顾淮坐在书桌旁,擦拭着顾航的砚台时,老管家顶风迎雪跑了进来,急切地喊着,“老爷!老爷!”

    顾淮仿佛没听见,将擦干净的砚台放下,又拿起了顾航的笔架,用湿布细细擦拭。

    老管家直接撞开了门,神情激动地看着顾淮,“老爷!世子爷回来了!”

    顾淮面色一沉,“我说过,不准再管那个贱种叫世子!”

    老管家跺脚,“老爷!老奴说的不是容公子,是您的儿子!他没死,回来了!”

    顾淮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老管家,“你……你说什么?谁……谁回来了?”

    老管家也顾不得什么,上前来拿掉顾淮手中的笔架,将他拉了起来,“老爷,是您的儿子回来了!”

    顾淮猛地一下站起来,老管家差点被他撞倒,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父亲!”

    顾淮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就见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膝盖一弯,在雪地里跪了下来,对着顾淮不住地磕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去,“父亲,不孝儿回来了!”

    顾淮一步一步地走向顾航,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到顾航面前,俯身,重重地打了他一下,顾航身子一歪,摔倒在地,顾淮却扑过来抱住了他,老泪纵横,捶打着他的背,“你这个孽障!你怎么才回来啊?”

    元秋和青风就躲在不远处,冷眼看着。

    这边父子相聚,相拥而泣,而在院门口,还站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

    妇人面庞清瘦,能看出年轻时容貌姣好,如今即便一身布衣,但气质依旧不俗。但看穿着打扮,显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头上只插着一支银钗,眉宇之间染了岁月风霜。

    那少年五官俊朗,但看面色,身体不太好的样子。他扶着妇人站在那里,看着顾淮和顾航父子痛哭流涕,却不见丝毫动容。

    直到顾淮抬起头,往这边看,妇人敛眸,推了少年一把,“承宇,快去,拜见,你祖父。”她说话有些吃力,断断续续,声音含混不清。

    少年这才走上前来,跪在顾淮面前,垂着头叫了一声,“祖父。”

    顾淮立刻放开顾航,几乎是爬到少年面前的,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着,泪眼朦胧,口中喃喃道,“像……真像航儿小时候……是我的孙子……我的亲孙子……亲孙子啊!”

    说着,顾淮紧紧地抱住了少年,嚎啕大哭。

    但从元秋的角度,那少年却无动于衷,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厌恶……

    老管家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老爷,外面天冷,别冻着了小少爷,快进屋去吧。”

    老管家扶着顾淮起身,正要去拉少年的手,他却放开顾淮,转身走向妇人,扶着她走过来。

    顾淮看到妇人的脸,脱口而出,“你是如兰……”

    “承蒙,公公,还记得,我的,艺名,我真名,叫兰香。”妇人微微欠身,行了个福礼,几乎是一字一句说出来的,从头到尾没跟顾淮有眼神接触。

    “好,都回来就好……”顾淮也很快偏头,再次看向他的宝贝孙子,眸中水光闪烁,“快进来,外面冷!”

    几人进了房间,老管家命下人送来了热茶,顾淮又让人去准备姜汤和膳食。

    当年万安城里有名的才子顾航如今乍一看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才不过四十出头,他鬓边已染了霜色,原本用来执笔作画的手如今粗糙皲裂。端起茶杯,他发现这是他当年最喜欢的那套雨过天青杯,前朝的古董,他闲暇时便自己沏茶,看着茶叶在上好的青瓷杯子里旋转舞动,轻嗅茶香,惬意悠然……

    顾航无意识地摩挲着曾经最熟悉的茶杯,看着书房中依旧如往昔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已,眼圈儿再次泛了红。

    兰香并不拘谨,一举一动倒比顾航看起来更从容些,但当她看到自己粗糙的手端着那样名贵的茶杯,显得格格不入,眸底闪过一丝恨意。

    顾承宇仿佛看不到顾淮激动的眼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将杯子摔在了地上,冷冷地说,“这么烫怎么喝?”

    其实那茶根本不烫,下人上茶都是正好的温度。

    顾淮却心疼起来,一边连声哄着顾承宇,一边命老管家去责罚上茶的丫鬟,再给顾承宇添新茶来。

    新茶来了,顾承宇却突然起身,“我的衣服鞋子都湿了,冻死了,怎么换?”

    顾淮连忙让老管家带着顾承宇去换衣服,连声叮嘱要好好伺候着。兰香也跟着一同走了。

    房中只剩下了顾淮和顾航父子。

    顾淮激动的心情尚未平静下来,看着顾承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转头看向顾航,又沉了脸,“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顾航放下茶杯,起身,又跪了下来,“父亲,都是儿子不孝!你打我吧,骂我吧,我真的错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顾淮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激动之余,稍稍冷静下来,便生出了愤怒。顾航为何假死?既然活着,为何这么多年不回来?让他养了个假孙子,一度绝望到不想活了!

    顾航痛哭失声,过了一会儿才稍稍平复了心情,“当年,父亲处处管着我,非要逼我做不喜欢的事,逼我去打仗立功,逼我跟喜欢的女子分开,我只是想纳她做妾,父亲都不肯,还背着我将她毒哑,转卖到了外地,让她受尽苦楚……”

    顾淮面色一沉,“那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说这些,还在怪我吗?”

    顾航不住地摇头,“没有……没有……当年是我太傻,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父亲母亲的良苦用心。可当时我年轻气盛,只想跟兰香在一起,想跟她私奔,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日子。”

    “你……你这个混账!我们养你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对得起谁?”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真听顾航说起往事,顾淮依旧气得差点晕过去。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顾家,对不起所有人!”当年一身“叛逆傲骨”,不肯对现实低头,以为有情饮水饱的顾航,如今跪在顾淮面前忏悔着他的天真和愚蠢。

    而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其实已经很明白了。顾航并没有移情别恋,他暗中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兰香,然后谋划了一场假死,摆脱了桎梏,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

    “你为什么要娶柳曼姝那个贱人回来?你知不知道她肚子里怀着别人的野种?”这是顾淮最不能理解的。

    “我……”顾航深深垂头,“我知道……”

    “你说什么?”顾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知道什么?”

    顾航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巴掌,哽咽着说,“爹,我错了!当年因为你们对兰香做的事,我恨上了你们,无意中发现柳曼姝怀了身孕,我就动了娶她回来的心思……我当时不知道那孩子的爹是谁,我只是想着,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但我得给你们二老留下个念想,就让你们以为柳曼姝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

    躲在暗处,听得真真切切的元秋简直醉了。“我绿我自己”,说的就是顾航本人。

    顾淮看似是为了追求真爱不顾一切,但反过来看,他抛弃家族,不顾父母,甚至把故意混淆顾家血脉说成是为了给顾淮夫妇一个安慰,就没想过真相暴露出来会害了多少人吗?

    如果说沐振轩和柳曼姝这对狗男女是罪魁祸首,那顾航也是。当年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娶柳曼姝,柳曼姝根本没可能嫁到顾家来。她原本是打算回老家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再母凭子贵,逼沐振轩让自己进门的。

    那样的话,沐家顾家,很多人的命运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甚至容岚根本不可能跟沐振轩在一起!

    口口声声把真爱挂在嘴边,将伤害别人,不计后果,自私自利的行为全都盖上真爱的遮羞布,顾航何尝不是一个卑劣无耻的贱人?

    顾淮被这心心念念的儿子给气得差点吐血,连声骂着混账孽障冤孽造孽……却仍是将顾航紧紧地抱住,流着泪捶打着他,口中说着,“那些事,不提了……回来就好……为父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能看到孙子,死也瞑目了!”

    没有血缘的孙子,再乖再出息,十八年的感情,也是必须赶出家门,仿佛不共戴天一般的仇人。

    亲生的儿子,再作死再不孝,近二十年的分离,也是欢欢喜喜迎回来,一切都可以原谅的宝贝。

    顾航又说,隐姓埋名过清苦日子,他早就后悔了。那些年,为了吃穿用度,他卖过字画,当做教书先生,给人做过账房,才知道赚钱多么不容易。没有身份地位和财富,便不可能有他曾经幻想中的风花雪月。

    而兰香甚至需要通过给别人洗衣服来赚钱。

    这还是顾承宇没有请先生也没有去学堂,不需要出束修,顾航亲自教他的情况下,一家人都要为了温饱而发愁。

    由奢入俭难。不管是曾经养尊处优的旬阳侯世子顾航,抑或是红绡阁被人追捧,吃穿用度甚至比大家小姐都好的花魁红绡,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人,根本没有吃过苦。一开始顾航准备的那些钱,为了请名医给兰香医治喉咙,就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没多久也被他们挥霍光了。

    而顾航武功一般,曾经因为得罪人被打,差点丢了命。兰香当年被顾淮交代人卖去下等妓院,受尽折磨,落下病根,一直得吃药养着。因为她身体不好,生孩子差点一尸两命,最终都活下来了,孩子也天生有些不足,这些年身体一直很弱。

    顾航早就后悔了。可他不敢回来,因为战场上假死逃遁这种事让人知道,绝对是满门抄斩。

    直到听说容元枫的身世暴露,顾航才下了决心要带着儿子归来。因为他们的生活真的过不下去了,他无比怀念曾经养尊处优的日子,而兰香和儿子对他也多有怨怼。

    动了念头之后,顾航心里跟长了草一般,再也无法平静。他存着侥幸心理,顾淮已经那么惨了,是被沐振轩和柳曼姝联手坑害的苦主,君兆麟哪怕猜到什么,反正当年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看在顾家先祖的面子上,总不至于让顾家真的断子绝孙。

    而苦日子,顾航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太难了!

    很快,顾淮和顾航父子开始商量,该如何编造谎言,骗过君兆麟,让世人接受顾航死而复生这件事。

    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真相,而顾航既然回来,显然早有准备。他说就告诉君兆麟和所有人,当年他坠崖之后受重伤失去记忆,流落到了南诏国,被好心人收留,后来被曾经的恋人兰香找到。兰香因为记恨顾家二老拆散他们,虽然跟顾航做了夫妻,却一直刻意瞒着顾航,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直到兰香从传闻中得知顾家发生那么大的变故,这么多年也放下了仇恨,终于下定决心告诉顾航真相,让他回来认祖归宗。

    “好,就这么说!我稍后便进宫求见皇上,让皇上知道,你没死,活着回来了n爵之位给你,世子是我那孙子的,他本就出身尊贵,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以后定要好好补偿他,让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顾淮说着又高兴起来。

    顾航却有些担忧,“皇上能信吗?”

    顾淮面色一沉,“为何不信?我顾家是开国元勋,功勋卓着,世袭罔替的爵位,如今又是用人之际,你回来还能为皇上分忧!你且宽心,我毕竟养了那野种十八年,容岚也是个心软的。以后顾家有什么麻烦就找那个野种顶着,他如今出息了,还是驸马爷,容国公府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的!我开口,他敢不帮咱们?”

    顾航深深叹气,“那孩子是无辜的,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父亲说得也没错,咱们顾家养他长大成人,养恩大过天,他总该报答的。”

    元秋面色一沉,青风用眼神询问元秋,只要她一句话,他立刻去把顾淮和顾航给宰了。

    元秋摇头,没兴趣再听顾淮和顾航父子说什么,让青风留下,她暗中找去了兰香和顾承宇母子所在的院子。

    下人不在,房中只有母子俩。

    “一想到那个老东西当年是如何害娘的,我就恨不得杀了他!”顾承宇的声音。

    当年兰香有自知之明,知道她出身低贱,没想着当顾航的夫人,只是想嫁进顾家做妾。毕竟青楼女子能找个富贵人家做妾室,生下一儿半女,也算下半辈子有依靠了。

    结果顾航对兰香海誓山盟,结果一转头,顾家二老骗兰香说要接她来顾家,趁着顾航不在,将顾航所有叛逆的行为都归咎于兰香的勾引教唆,生生将兰香原本好好的嗓子给毒哑,然后卖给了外地的人牙子,还专门交代把她卖去下等的娼妓馆中,让她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如今每每想起,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顾航找到兰香,说了他的计划,兰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自然是满心依附。可她本以为,只要她生下儿子,就能回顾家当贵夫人,而不是靠着给人洗脏衣服为生的顾氏!那样她还不如当年一直留在红绡阁,赚够钱给自己赎身,或者找个富商做妾,也能过得富裕自在!

    兰香终于见识到顾航有多懦弱,而两人曾经的情深义重,终究都被残酷现实消磨成了互相埋怨,相看相厌。

    顾航后悔当年为了兰香抛弃一切。

    而兰香恨自己当年瞎了眼看上顾航,以为他能托付终身。

    若不是因为两人有个儿子,而兰香破败的身子也找不到别的男人,仍心存念想,指望着什么时候她的儿子认祖归宗,便能苦尽甘来,所以一直隐忍着。否则,两人早就散了。

    一时想到当年遭受的折磨,兰香眸中仿佛淬了毒一般,一字一句地说,“我儿且等等,只要过了皇上那一关,你得到该有的身份地位,那老不死的,便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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