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道:“当年民妇居于庆州,在州衙任职的阿父,见到宋夏商道因战而断绝时,就说起过宋辽的雄州榷场。阿父说,国朝赐予北辽的岁币,实则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我大宋无毫发损也。官家,圣人,民妇不知,阿父此言,可有夸诞之处?”“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这句话,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是南宋人引用北宋宣和四年的名臣宋昭的话,姚欢上辈子读过,印象深刻。她挪用到当今,因没有替哪派臣子代言的风险,还能试试天子的态度。赵煦瞥了一眼这饭食行的小娘子,心道,当初头次看到她,只当她,如张尚仪所奏,是向太后与曾布要安置在皇后殿中,给我做奉御的,一个有几分资色的庸脂俗粉而已。不想,她其后买米赈灾,起早贪黑地做饭铺营生,都不像再拿姿色去换优渥日子的作派。看起来,似乎苏颂苏公,更有识人之明一些。而今日,她几句话里,谈及榷场,更是很现了几分底蕴,想来其父虽是边关小吏,见识不俗,对她这长女也颇有教养之功。赵煦于是颔首道:“辽宋澶渊之盟后,河北开放多个榷场,尤以雄州为重。辽人对于粮食和马匹这样的立国根本,常常严禁辽商运入榷场卖给我大宋商贾。榷场里最常见的辽国货物,也不过就是辽布。而我朝运入榷场的茶叶丝织品,以及瓷具陶皿竹笼缭炉南珠珍宝,都是教辽人舍得出大价钱的货物。故而,若说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能由几大榷场里挣出来,就好像是从辽人的左口袋掏出塞回他们的右口袋,倒也有几分道理。”孟皇后听丈夫说得心平气和,越发欣然。赵煦自亲政后,对西夏人十分强硬,虽然曾布领衔枢密院后,在军事上能缓和几分章惇的激进,但赵煦显然更易被章惇点燃杀伐的斗志。然而此刻,孟皇后能感到,谈及北辽这个同样耗费大宋岁币的劲邻时,丈夫的态度理智许多。姚欢的观感,与孟皇后一致。如今十八岁的赵煦,不是那些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的暮年昏君。他在宋夏关系上受章惇蛊惑,本质上还是因为对于宣仁太后和旧党绥靖求和方针的反感,总觉得他们当年的决定,是对不起自己的父亲神宗皇帝,是抹杀了神宗帝执政时从夏人手里打回几块土地的荣耀。而辽国则不同。辽宋关系,在仁宗英宗时相当不错,到神宗时也没什么大的异动。章惇这些人,目下忙着清洗旧党势力贬逐二苏(苏轼苏辙)这样的元佑重臣,估计没空像后来的童贯那样,去煽动天子出兵拿回幽云十六州。姚欢掂量着,官家的话语,皇后的神色,都带了积极肯定的意思,遂又试探着禀道:“这胡豆烘焙后风味甚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于市井,番客逐利而贩的景象,想来明岁就会出现。可就算大食海船也能抵达北辽口岸,一次又能运多少呢?辽人喜好酪茶,这胡豆饮子加了牛乳也很好喝,辽人定也会钟情。不如我大宋设法引种胡豆树在岭南,采豆烘焙后走漕运来中原,再运往河北榷场。”赵煦的眼里露出“朕觉着有戏”的神色,沉吟须臾,忽道:“惠州能种胡豆,惠州,惠州……苏子瞻目下在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吧?”宋与唐的官制大不同,宋时的节度使只是一个荣衔,节度副使更是只有八品,而且苏轼被贬惠州时,挂的是“安置“二字,对于当地政务没有签字画押的实权。姚欢盘算,这青年天子是知晓自己与苏家亲近的。对于最高领袖,千万不要当他是傻子一样,隐瞒自己与他的臣子家的交游关系。她于是立刻接上:“民妇蒙苏二郎照应生意,对苏学士的近况略知一二。听说,苏学士到惠州后,就在那边修堤筑桥。”孟皇后闻言,也道:“哦……此事妾有耳闻。前些时日,妾陪着太后与太妃说话时,太后提及,苏子瞻银钱不够,便写信给弟弟子由借钱,这苏子由也没钱,就在贬所上奏太后,奏明其妻已将向太后赏赐的黄金如意,派人送往惠州。”赵煦转头望着妻子,目光复杂。姚欢暗暗喟叹,官家,你看看,党争带来的内耗多么令人无奈。苏轼或许不是苏颂那样老道成熟的政治家,可他至少是个有几分热血情怀的能吏,花甲之年被你贬到岭南,人家还在当地给百姓修桥铺路。苏辙呢,明明更是一个有良相之才的,却也被你亲政后重用的新党,给斗下去了。只听赵煦道:“苏辙苏子由,呵呵,子由卿家也有没钱的一天?他可曾经是朕的户部侍郎呐。他比他阿兄,懂银钱。嗯,他的贬所,离他阿兄倒也不远。”姚欢咂摸着天子的口气,并非讥诮,而是若有深意的思索一般。她今日得了这个机会,总要试一试。她想起史料所记,三年后,由于章惇继续兴风作浪,苏轼继续被贬儋州苏辙继续被贬雷州,兄弟二人竟在半道相遇,伤感地共同吃了一碗面,只怕花甲一别,再无相逢的可能。那个场景,后世人读来,都泪眼婆娑。假使,二苏兄弟如今在惠州一带,带领当地百姓引种咖啡成功,为大宋进一步换来了贸易顺差,历史会有所不同呢?姚欢自知,这想法或许很幼稚,后世官场经济挂帅的救命符,或许并不适合如今这党争惨烈的北宋晚期。可是,试试,试试总可以吧?种咖啡,总比上书言事,少几分风险吧?“官家,圣人,奴带福庆公主回来了。”随着一句语音柔婉的禀报,一个年轻妇人牵着笑靥如花的小公主,踏入殿中。赵煦伸出手,接住扑入怀中的爱女,看她举起一个衣饰描画十分精美的磨喝乐小人。“爹爹,我选的这个,好看吗?”赵煦宠溺地赞声“好看”,又指着桌上的毛笔酥问:“福庆可要吃一个?”姚欢忙起身道:“已经冷了,民妇再去给公主做热的。”福庆公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带她进来的妇人道:“姨母,你去跟这位娘子学学吧,往后来坤宁殿时,做给我吃?”那妇人忙躬身道:“奴这就去学。若非这些时日福田院忙得脚不沾地,奴正要多做些蜜饯果子,送来给公主尝尝呢。”福庆还来不及咧嘴,一旁的孟皇后就嗔道:“你莫再多给她吃蜜饯果子,当心烂了牙根。”语气十分亲近。那妇人冲官家和皇后做个告罪的手势,回头看向姚欢时,只见这漂亮小娘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在她露出疑色前,姚欢已经眼神一闪,笑吟吟道:“姨母总是宠爱甥女,我姨母也是,我都这般大了,她若哪天新做了酱肉,也定要让家中养娘穿过半个汴京城,给我拿来。”姚欢说着,再与此人目光相触时,只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