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回乡过年,温柯其实一点都不在乎。

    激动过后理智回归,他最担心的还是后面可能的追兵。

    缘行其实并不怕官方的人追查到踪迹,这一次可以说是他半主动暴露的。

    但一次已经足够,再让人追上,难免又被纠缠,实在麻烦。

    他想了想,一把将温柯背到身后,然后随便选个方向,几个跨步便没了踪影。

    尽管许久未用神足通,缘行仍是驾轻就熟,少年人却从未经历过这等感官上的刺激,只几次就头晕目眩直欲呕吐,只是因为在和尚师父的背上,他只能强忍着才没将威力的东西吐到缘行的脖颈上。

    缘行耳听八方,很快察觉到后背的不妥,连忙收住神通,输了真气给背后的少年人。

    等他稍好了些,才又重新迈步,只是这一次,他足尖轻点雪面,轻飘飘地穿了出去。

    他的轻功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踏雪无痕不说,每个跨步足有十几丈距离,有时空中蓄力,根本不必落到地上,就好似真的在飞翔一般。

    这回,又快又稳,温柯再没了之前的难受,反而一脸兴奋的查看着身下掠过的景物。

    两人走走停停,又奔波了几日,才将速度降了下来。

    这天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村,打听才知道,这几天一路急行,竟然直接跨过了青州,到达了莱州府崂山脚下。

    “莱州啊。”缘行神色怔忪半晌,才又笑道:“施主,反正已经到了这里,不如贫僧带你去看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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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人对新奇的事物总是抱有最大的好奇。

    温柯也不例外,之前与自己的和尚师父相处也没觉得什么,但在看到他大发神威,又施展出那种匪夷所思的神通功法后,心中怎能没有向往?

    在赶路的日子,他已经提起数次,希望缘行能正式收他为徒,给他剃度。但都被已时机未到的理由拒绝了。

    这让他心中很是忐忑,不免患得患失起来。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紧绷着的一张脸早已出卖了自己的情绪。

    缘行看在眼里,心中当然早有考量。

    他不想温柯只是因为对武功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才一心进入佛门。

    尽管佛门来去自由,对还俗入世限制不大,出家受戒是需要郑重对待的一件事,可不是头发一剃,大衫一披这般简单。仅靠着一时的热血而出家,终不长久。

    温柯与自己、或者那些孩童时便被父母送到寺院的弟子们都不同,他是有选择权利的。

    缘行希望温柯能真正发心真诚,而不是眼前这样,满心只有武功与神通。

    但这些想法,他不能说出口,而需要面前这位候补徒弟自己去领悟。

    当然,该教的功课也没有落下,至于温柯因为心不在焉犯了错。

    嗯,该罚还是要罚的。

    莱州位于胶州半岛,崂山更是距离缘行未来的家乡极近。尽管相隔了六百年,却也难免升起了近乡情怯的心绪。加之奔波苦行两年,也感到了身心疲惫。

    眼看着要过年,就不打算再赶路了。

    领着温柯找到当地一间叫观海寺的大寺院挂了单,暂时居住下来。一面休整,一面教导徒弟。

    在寺庙中,温柯这个俗人跟着一帮出家的和尚,每日修行劳作,还要面对越来越繁重的课业。开始时自是呆不住的,总想溜到外面看看热闹,尤其是过年期间,一听到山下传来的阵阵鞭炮声,他的魂都被勾走了。

    可人真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没过多久,竟然也渐渐习惯这种平淡无波的生活。

    而随着他识字进程的加快,所接触的佛法也越来越深。往日浮躁、不安定的心渐渐趋于平缓,也终于得到了缘行的认可。

    春暖花开之时,温柯与几个少年人一起,在观海寺剃度受戒,正式成为了出家的沙弥,法号:善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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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咱们留在这里不好么?”善纯回头看了眼隐在碧色烟雨中的观海寺,眼中没忍住,升起了一股雾色。

    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他与寺中的僧人都熟了,更喜欢上了那种虽然忙碌,却安定祥和的日子,如今突然离开,真舍不得。

    “你若要不愿意继续奔波,也可以留下。”缘行扶正头顶的斗笠,轻声说了句,便大步向前走去。

    “那咱们还是走吧。”善纯紧了紧身后的箱笼,闷闷的转身,跟在缘行身后。

    等走了一段路再回头,观海寺已彻底没了踪影。

    “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到了山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缘行答:“为修行,也为寻找机缘。”

    “是什么机缘?”

    “这要遇到才会知道。”缘行对着他眨眨眼,然后舒朗的笑起来……

    天空倒下一筐水,大雨在傍晚降临。

    缘行师徒二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浑身淋湿之前,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得到借宿的允许。

    第二日清晨,做了早课的师徒俩谢过了这家主人,便打算离开,谁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

    只见男女老少一行人抬着个滑竿从房门前经过,一路唢呐铜锣敲得震天响,前方还有几个青年手提着长杆,上面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这奇怪的队伍穿过村子,想着东面缓慢行去。

    “老施主,这是……”善纯问道。

    “哎,前几日,村东头的大槐树被雷劈死了,神婆得狐仙托梦,说这大树已经成精,如今惨遭横祸,必然心生不满,弄不好会祸及乡里。这不,抬着神龛去镇压妖孽呢。”

    “狐仙?槐树?”缘行神色一动,低头沉思片刻才有问道:“敢问施主,这里可是何家村?”

    “不错,村里大半人都姓何。”老者点头。

    善纯便见师父的面色变得即为古怪,刚要开口询问,却见缘行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拍在房主人手中:“老施主,贫僧能否再借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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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如恒河沙数的星星,在天上灼灼地亮着。夜凉如水,风中依然带着初春的寒意。四外好像被笼罩上一层雾气。月亮淡淡的银辉洒向村郊野外的一颗残破大树上,树干上系着的红布条随着微风浮浮荡荡,越发趁得下方神龛有种妖异之感。

    连春日里常见的蛙叫虫鸣都没了踪影,四周一片寂静。

    蓦地,随着沙沙的踩踏声,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现。月光朦胧,使得他面容看不真切,唯一特别便是那颗锃亮的光头。

    来人正是在此地多住了一晚的缘行。

    只见他轻手轻脚的走近,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神龛中的狐狸雕像,然后直起腰,两步到了大树跟前。

    他轻叹一声,从脖颈挂珠上摘取下一个东西,呆呆伫立良久后,才一挥手,将手指大小的东西拍在树干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但下一刻,一道翠绿色的光芒闪耀了起来,慢慢的笼罩了大树的树身。

    缘行后退半步,静静看着大树在绿光中逐渐变得通透,这种状态持续了几个呼吸,光芒又慢慢隐没。

    “啪嗒”,东西掉落的声音。

    缘行连忙上前,捡起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半圆形珠子,他将珠子握在手中,长长的出了口气。

    可在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心中有感,回头朝身后望去。

    霎时间,环境变换。大树,青草,天上的星月都消失不见了,周遭所有的景物都似化成了各种颜色的丝线,分离、纠缠、组合,又重新变成了大树、青草、星月,还有一座十分熟悉的小庙。

    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渐渐凝实。

    竟是另一个缘行,他负手而立,正对着大树凝眉沉思。

    忽地,也似有所感地转过头,两道目光,跨越了六百多年的时光,竟然在这里碰撞在一起。

    清冷的月,照得两人几乎透明,无论周围环境如何扭曲变化,他们的身子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眸中无悲无喜,静静对视……

    可能因为入门的时间尚短,善纯仍需师父叫起做早课。

    迷迷糊糊的用冷水洗了脸,才精神了一些。

    可今天的功课注定不清净,经才念了一半,外面便传来吵闹的声音,隐隐能听到大树,狐仙之类的字眼。

    沙弥少年心性,自是好奇,可他才分神,脑门上便是一痛。

    收回手,缘行眼皮都没抬一下,告诫道:“继续。”

    “是。”善纯吐了吐舌头,急忙收摄心神,继续念诵经文。

    做好了早课,与主人辞别后,缘行带着徒弟直接出了村子,善纯转头,远远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颗大树旁,议论纷纷,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师父,那个狐仙真的把村口的大树救活了吗?”路上,善纯想起临别时那位老施主的话,忍不住开口询问。

    缘行笑着看他一眼,并未作答。

    今天无风无雨,太阳也不大,正适合远行。

    中午时分,两人到了一处杏边,吃了携带的干粮后,缘行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催促着出发,而是盘膝坐在大石头上,从怀中取出来一颗小小的绿色珠子,细细打量。

    “这是什么?”善纯凑上前去好奇道。

    “被妖气浸透的舍利,也是半把锁。”缘行幽幽一叹。

    “啊?妖?”妖这个词可不是随便说的,善纯不咂舌才怪。

    缘行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以后用过斋饭后,你我要对着这颗舍利念诵心经一个时辰,知道吗?”然后目光重新投向手中舍利,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喃:“终究还差了一些。”

    那边善纯点头,直接坐到缘行对面。

    后者手掌托着舍利,两师徒便开始诵起心经。

    可念着念着,善纯不经意的抬头,小脸却在瞬间变得煞白。

    缘行听到他念经的声音断了,不悦的皱眉,呵斥道:“专注些……”

    “可、师父,你的头……”善纯颤巍巍的抬手指向师父的额头,他不能不吃惊,只见缘行原本光洁一片的额头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竖立的伤口,殷红发亮。

    缘行一愣,抬手抚向额头的伤口处,才道:“不过是一道小伤而已。”

    可他没怎么用力,就在善纯的惊呼声中,额头便凹下去了一块,好似缺损了一块骨头一般。

    “这是为师自己弄得,没什么大不了。”缘行看着徒弟煞白的小脸,摇头笑起来。

    他说的轻松,可徒弟却越发担心了。

    因为善纯突然想起冬天里那位殷公公的话。

    自家师父曾亲手挖开自己的额头取出舍利?当时因为形势紧张,更不知舍利对佛门子弟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没有在意。

    如今他已不是吴下阿蒙,见了这般诡异的情况,如何还能平静?

    缘行却再没看他,而是继续沉下心来,念诵经文。

    一个时辰后,两人整理行装,重新上路。

    “师父,咱们去哪里?”善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一直盯着师父的额头看,只是现在对方额头上已经恢复了白皙,似乎之前的伤口根本就是幻觉。

    缘行瞪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又说道:“去南方,你有个师姐在那里做官,有两三年未联系了,也该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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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靠海的方位村镇很多,自然道路发达,缘行和善纯一路南行,倒也颇为顺利。

    这日一大早,两人经过一处山坡时,耳边传来孩童的哭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披着白色麻衣的人正站立在一座坟前,静默不语。

    而在人群之前,正有一个戴孝的孝子哭得伤心欲绝。

    一向脚程很快的善纯见此情景,禁不住响起自己的身世,心下恻然,竟停了步子。

    正失神见,一张温暖的大手抚在他的肩膀。

    善纯收回目光,继续赶路,只是低垂的脸上神情郁郁。

    过了许久,他低声问:“师父,咱们修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将所有情感都舍弃掉么?”

    缘行愣了一下,眸中神色闪动,最终却被一股笑意取代,他轻笑摇头道:“不是,修行啊,只是为了追逐一道光……”

    这时还早,天边的彩霞还未散去,他们的影子,在这绚烂的晨光中,都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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