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岁岁……”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恐惧从他的心底慢慢浮起,在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寂静的车厢里弥漫。他想看看妈妈怎么样了,可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他身上还压着两个昏过去的人,他也不敢乱动。在这样的状况中,他仍保有一丝冷静。他从禁锢中慢慢伸出一只手,想找手机打救援电话,可胡乱摸索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他的头很痛、很沉,但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后来,他好像听见有人在敲车窗,发出很大的声音。再后来,警车与救护车都来了。陆年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在“呜呜”的鸣笛声中,他的意识浮浮沉沉,恍惚中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在话,声音压得很低。“我的哪……怎么会是程姐,早上跟我交班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岁岁可怎么办啊,她还这么……爸妈都……”“唉,是货车司机酒驾,那司机也没了,真是害人又害己!哎,艾,你别哭了,在工作呢……”“嗯嗯……岁岁怎么样?”“她跟这个男孩被人搂在怀里,没受太重的伤。”“我们爬进去救人时,后座那个大姐明明都已经昏死过去了……抱着两个孩子的手却很紧,拉都拉不开……”“是这个男孩的妈妈吧?唉,可怜下父母心啊……她擅很重,只怕……”陆年想问问妈妈到底怎么样了,可他实在睁不开眼,意识也越来越模糊……陆年再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他是被护士推醒的。护士的声音很轻:“你赶紧去702病房,你妈妈她……时间不多了。”他因头部缝针打了麻药,这会儿被人从沉睡中叫醒,一脸迷茫,一时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护士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陆年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他跑得又急又快,在走廊拐弯处与一个端着泡面桶的大叔撞了个满怀,汤水洒了两个人一身。虽然是吃完聊面汤,但还是有点烫,大叔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陆年却没一点感觉,抬脚就要走。大叔见他连句“对不起”都没更是火大,一把拽住他怒吼道:“臭子,你妈没教过你撞了人要道歉吗?”陆年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对不起。”接着就去拉大叔的手。大叔对他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拽着他不肯放:“本来我看你是个布,道个歉也就算了。可现在我改主意了,”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我这衣服两千多买的,今头一次穿就被你给糟蹋了,你得赔我一件新的!”深夜的医院很安静,走廊上的白炽灯光打在人身上,更显出几分凄清来。陆年看着他嘴唇翕动,耳畔“嗡嗡”地响。他觉得这个场景好荒谬:护士我妈妈快不行了,她在等我,可为什么这个人却要拉着我他的羊毛大衣。“喂0,哑巴了啊!”大叔揪住陆年的衣领。“大哥,大哥,你快放开他!”正僵持着,之前去通知陆年的那个护士拿着他的鞋子匆匆走过来。她附在大叔耳边轻声了一句话,虽然很轻,但陆年还是听到了——“这孩子的妈妈在等着见他最后一面。”最后一面。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得他心脏发麻。大叔立即松开了陆年。陆年走进病房时,岁岁正趴在他妈妈身边哭,大概是怕吵着陆妈妈,她只敢抽泣,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肩膀抖得很厉害。陆妈妈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发。陆年走过去将岁岁拽开,然后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她,就坐到妈妈身边。陆妈妈惨白的脸上泛着一丝青灰,眼神有些涣散,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饶面色。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浮起从未有过的恐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妈妈……”陆妈妈却不应他,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有点吃力却十分严肃地开口:“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他一愣,转头去看,岁岁正坐在地上惊惶地望着他。她手臂脱臼吊着绷带,泪水浸透了下巴上缠着的白纱布,整个人看起来很委屈。陆年在心里愤恨地想:她委屈什么呢?她哭什么呢?她有什么资格哭?若不是因为她,若不是因为她!他不想去扶她,一点也不想。他回头看妈妈,从她涣散虚弱的眼神中看出了坚定。他只得起身,动作粗暴地将岁岁拽了起来。陆妈妈欣慰地笑了。她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来。岁岁蹲在走廊里,将脸埋进双膝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以前经常来医院找妈妈,有时候甚至会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写作业、画画。她的同桌医院的气味很难闻,她却挺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因为那是妈妈身上的气味。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她从没觉得医院这么冷,披着最厚的羽绒服都抵挡不了寒气。那寒气从她的脚底一丝一丝地往上蹿,席卷了四肢百骸。她很想钻到爸爸的大衣里,爸爸的胸膛又宽厚又温暖。爸爸经常和她玩这个游戏,将的她裹进大衣里拥着她往前走。她常常故意为难爸爸,让他走出一个倒“S”形。她想把冰冷的手塞进妈妈温暖的手心里,让她牵着自己回家。可是现在,躺在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门外的医护人员急忙跑进病房,床头的监测仪器发出尖锐的叫声。岁岁站在门边,听到医生宣布陆妈妈的死亡时间,看到他们对着病床深深地鞠了一躬。“岁岁,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陆阿姨,我希望陆年哥哥参加我的生日旅行!”“岁岁,别胡闹,你陆阿姨与哥哥明要飞伦敦的。”“没事啊,我把机票改签一下就好了。”“耶!陆阿姨最最好啦!”岁岁最喜欢看动画片《哆啦A梦》,因为哆啦A梦有一架时光机,坐到那里面可以穿梭到任意时空。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架时光机,载着她回到前一,当陆阿姨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时,她会回答:巧克力、乐高、立体书、音乐涵…她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随便挑一样就好了。可惜她没有时光机,只有一腔悔恨。她甚至都不敢走到陆阿姨身边与她告别。陆年不见了。负责他那个病房的护士四处都找不见他,他的其他亲属又还没赶到医院,唯一与他相关的人只有岁岁,护士便跑到她的病房来询问。虽然知道没有可能,但岁岁还是往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护士又急又气:“这么晚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外头这么冷,他就穿着才服,又受了伤,真是不懂事!”虽然她能体恤那孩子刚没了妈妈,但大晚上的让人四处找又还担着责任,难免没有好语气。“对不起啊,阿姨。”岁岁拉驻士的衣角,低声恳求,“求你再好好找一找陆年哥哥,好吗?求求你了。”护士与岁岁的妈妈不在一个科室,本不大熟,但毕竟是同事,见姑娘这个模样,神色缓和了一些,温声地:“放心吧,我会叫别的同事一起帮忙去找,你快睡吧。”岁岁哪里睡得着。她披上外套,悄悄地溜出了病房。她把住院部的每一层楼都找遍了,甚至连男厕所也偷偷进去了,都没见着陆年。岁岁想了想,然后就往急诊中心楼走。她步子迈得很快,最后索性跑起来。她手臂吊了绷带,衣袖套不进去,寒风“呼啦啦”地扑进胸膛。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要快点找到陆年哥哥,这么冷他会感冒的。忙了一整的急诊科的护士们终于得闲,艾与几个同事坐在备药间里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从傍晚一直连轴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空吃,这会儿大家将各自带的零食和水果凑到一块,晚餐和夜宵一起解决了。艾从保鲜盒里拿起一块赤豆糯米饭团,咬了一口又放下,低声:“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才来急诊科一年,岁岁的妈妈是她的老师,工作中教了她很多,在生活上对她也是关怀备至。她一句话得大家都没了胃口。房间里一时静默,然后是一阵低低的叹息声。“早知道我就不答应帮程姐代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