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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如璋跟邹南粤同庚,两人的恩怨也无解,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打一开始两人就不在一个阵营。然而有意思的是,两人的出身跟他们所属的阵营敲又调了个个。外省籍的邹南粤所属的是本省籍阵营,而本省籍的阮如璋所属的偏偏是外省籍阵营。

    发生这种情况的背景可谓特殊。

    先说邹南粤。邹南粤来自江西南昌一个显赫的革命家庭,父辈五人为中国的新旧革命贡献了宝贵生命。邹南粤的大伯父是“同盟会”元老邹怀兴,后死于“二次革命”。邹南粤的四伯父即是后来“新中国36位军事家”里的邹怀夏。邹怀夏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二四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北伐,随后带着在老家做小学教员的幼弟(邹南粤父亲邹怀远)一起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兄弟二人服从党中央指派前往海南从事地下工作。四伯父邹怀夏一九四一年牺牲于海口,随后邹南粤父亲潜逃至XG。抗战胜利后,邹南粤父亲回国继续从事地下活动。新中国成立前夕,由于叛徒出卖,父亲和母亲身份暴露,被国民党特务处决于广州越秀。邹南粤四七年生于广州,刚牙牙学语便随父母一起做了国民党的囚犯,父母牺牲后,被地下党组织营救出狱,辗转回到了江西,跟着几个已经成年的堂兄生活。六四年邹南粤参军来到龙踞,七五年复员进入龙踞公安系统。老丈人周澎解放战争期间曾任邹南粤父亲的特别助理,此时是龙踞政坛一号人物。

    而本省籍的阮如璋祖籍江苏川沙,一九四七年生于本省梳居安。父亲阮挟解放前是潜伏多年的中共谍报人员,公开身份是国军中校军医、外科大夫,策划领导了国民党居安城防军起义。解放后回到组织,随后领导组建了居安人民医院,任首任院长,几年后被打成“特务”,平反后没几年又被打成了“右派”。六六年为了响应国家“支援三线”的伟大号召,两口子带着两个女儿去了贵阳。阮如璋六五年上了北京大学,是家里唯一没有随父母迁去贵阳的人。毕业后阮如璋进入中共中央办公厅,任办公厅二把手安立海的秘书。七一年阮如璋娶安立海长女安慧真为妻。七四年安立海调往居安任第一书记,阮如璋一家三口随老丈人南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安立海失势,从居安调往刚刚撤县改市的龙踞,任首任第一书记兼市长。阮如璋卸任秘书一职,转任龙踞公安局党委第二书记兼第一副局长。两年后龙踞由地级市升格为副省级市,三十三岁的阮如璋成为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总之,直至此时,阮如璋是一个被命运特别眷顾的人。

    转折发生在八二年,安立海从龙踞一把手任上退下来,周澎取而代之,龙踞官场大换血。周澎女婿邹南粤仕途更上一层楼,取代安立海女婿阮如璋坐上了龙踞公安系统第二把交椅。而阮如璋则直接由龙踞公安局二号人物,降为伏龙塘镇派出所所长。阮如璋落难,是邹南粤报当年阮如璋抄了自己近路的仇。阮如璋七八年如果不调来龙踞,全省公安系统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铁定是他邹南粤,这可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光环。就因为阮如璋做了公安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本该属于邹南粤的许多政治荣誉都被阮如璋截了胡,比如省党报专文报道,公安部部长亲自接见,跟省委书记亲切握手,等等此类,前途无量。不出这口气,邹南粤实在难以释怀。

    阮如璋这次落难,真可谓是场无妄之灾。当初被老丈人从北京拉回居安,阮如璋就不是很情愿。后来被老丈人安排做这个副局长,阮如璋心里更是一万个不情愿。在阮如璋看来,老丈人当时已是年近七十的人,同时又是个靠边站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自己跟着他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龙踞,别说官运亨通,到时候不被人整死就谢天谢地了。老丈人绝对是糊涂了,就因为爱婿心切,一心想把女婿扶上马再送一程,殊不知帮了倒忙。

    突然遭遇变故,阮如璋也只能默然接受。道理很简单,花无百日红,既然自己曾经是靠老丈人上位的,现在受老丈人牵连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在这场人事洗牌中,自己也并非唯一的失意者,失意的大有人在。风水轮流转,自己最该做的就是收拾心情,埋头工作,等待下一次机会。

    “往好里想,至少家还在。”经历过“WG”十年的妻子安慧真如此宽慰丈夫。

    妻子安慧真对阮如璋最有力的支持,就是在丈夫被贬到郊区后毫不犹豫带着女儿把家从市区搬了过来。安慧真其实不必这么做,因为伏龙塘距离市区也就二十公里。另外,按道理讲,在生活上也应该是丈夫尽量配合妻子。安慧真七八年随丈夫工作调动来到龙踞,在龙踞音乐学院任声乐老师,女儿阮荔荔也在市区上学。这种背景下,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阮如璋迁就妻子,而非安慧真把家搬来郊区。安慧真却选择了迁就丈夫,因为丈夫的生活自理能力实在是太差,她不放心。同时安慧真坚信,丈夫是人中龙凤,绝不能让他一辈子埋没在郊区那个小小的派出所里。而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丈夫仕途遭遇低潮的时候给予他最大的鼓励和支持,继续做他的参谋,只有如此才能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安慧真这么做,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应该看到她做出了多大牺牲。再说安慧真身体也很不好,偏头疼多年,疼起来的时候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清楚。

    一家三口搬到镇上,尽管遭遇各种不便,但很快就适应了。家庭生活质量也没有打折扣,女儿依然无忧无虑,妻子依然乐观豁达。也正是妻儿的无私支持,阮如璋没有消沉,迅速地融入了新环境,积极地面对了新的角色,并很快找到了新的朋友。

    阮如璋来到伏龙塘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是龙踞电风扇厂厂长覃长弓。跟阮如璋一样,覃长弓也是官场失意者。不同的是造成覃长弓失意的不是权力斗争,也不是工作上犯了错误,纯粹是夫妻感情不和。

    覃长弓和妻子林芝走到一起注定是个悲剧,因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覃长弓是农家子弟,原籍安徽芜湖,六二年毕业于居安大学经济系,分配进入居安棉纺厂,任党委书记郭量才的助理,是厂里有名的才子,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妻子林芝出身军人家庭,父亲林利民是老红军,五五年授少将衔。林芝本人高小文化,此时是棉纺厂职工。林芝相貌平平,身材干瘪,还一脸戾气。覃长弓刚分配到厂里,便遭到林芝的疯狂追求。给覃长弓打饭帮覃长弓洗衣裳给覃长弓送礼物等示好手段不奏效,林芝就采取非常规手段——造谣中伤覃长弓,在领导面前告状,说覃长弓趁宿舍没人的时候摸了她的屁股。

    “你一个女同志,跑人家男同志宿舍去干什么?”郭量才有心袒护自己的爱徒覃长弓,一针见血指出林芝逻辑上的漏洞。

    “我去找他谈心,我喜欢他,”林芝脸上毫无羞色,“自由恋爱有错么,有错么!”

    郭量才被林芝顶撞的哑口无言。

    林芝说这事你要给我个说法,你是他领导。

    郭量才说你想要个什么说法。

    林芝说要么我告他耍流氓,要么——你劝劝他呗,跟我好。

    郭量才说哎,我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了解清楚。

    郭量才把林芝打发出去,把覃长弓叫进办公室,说小覃,你昨天下班后在哪。

    覃长弓说我在宿舍看书。

    郭量才说看的什么书。

    覃长弓说高尔基的《在人间》。

    郭量才说还有谁。

    覃长弓说就我自己。

    覃长弓最后这句话毁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幸福。因为郭量才最后查实,当天傍晚林芝确实去过覃长弓的宿舍,而且直到天黑前一直都在那。这事才过去一天,覃长弓不可能忘了。也就是说,覃长弓没说实话。覃长弓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先放一边,至少覃长弓没说实话。

    覃长弓到底有没有摸林芝的屁股,客观上说,摸了。可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覃长弓主观上并不想摸林芝的屁股,而是当时林芝主动坐到了覃长弓腿上,覃长弓慌乱之中抬手在林芝屁股上推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那不叫摸,那叫拒绝。覃长弓在郭量才面前没说实话,并不是摸了林芝的屁股不敢承认,纯粹是不好意思让领导知道有女同志进了他的宿舍,因为担心影响不好。

    由于林芝恶人先告状,加上林芝家属一次次向郭量才施压,郭量才只有找覃长弓谈话。郭量才的意思是,要么娶了林芝,要么开除党籍。覃长弓身为农家子弟,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上了大学,入了党,进了城,这个时候如果开除党籍,可以说是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覃长弓只能是捏着鼻子娶了林芝。

    然而,两人结婚后,林芝却没有珍惜,处处觉得自己是下嫁,脾气大的没边,动不动就鸡飞狗跳。而且不顾家,明明水平有限,偏偏热衷各种政治活动,尤其是“WG”十年,天天都有她参加的政治生活,基本上拿组织当家了。然而,十年下来,政治上没见进步,抽烟喝酒的臭毛病倒沾染上了。覃长弓娶了这样的女人,可谓倒了八辈子血霉。

    婚姻不幸,为了麻痹自己,覃长弓只有在工作上要求进步,因此受到老领导郭量才的特别赏识。郭量才一路高升,覃长弓也像坐了火箭,仕途每隔几年就上一个台阶——助理、主任、副厂长、厂长、工业厅部门一把手、副厅长。覃长弓觉得林芝愚蠢可笑,林芝则坚称丈夫的飞黄腾达全是她的功劳。老丈人林利民“WG”时期官至省军区副司令员,红极一时,不能否认对女婿的事业确实给予过关照。为此,夫妻两人一旦发生争执,林芝便指责丈夫忘本。

    多年来,林芝从来没有停止找郭量才告恶状,覃长弓的仕途却并没有受到影响(郭量才也觉得对不住覃长弓)。可临了还是栽了跟头,八二年春节,正值壮年的覃长弓,由于常年跟妻子感情疏离,犯下了“作风错误”,趁着假期跟一个大龄未婚大学女同学去郊外爬山,被林芝堵在了下山的路上。而林芝最后查实,那个在市物价局上班的女同学,当年确实跟覃长弓互有好感。林芝有了“铁证”,覃长弓多年的清白毁于一旦,也辜负了老领导的期望。副厅长肯定是做不了了,郭量才也不打算一棍子把爱徒打翻在地,说降一级,你去管轻工罢,好好努力——不许跟物价局那个女同志再来往了,糊涂。

    又一次遭遇无妄之灾,覃长弓欲哭无泪,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领导提出到地方上去,离开居安这个伤心地。

    郭量才说目前下面人事都满编,安排不下去。

    覃长弓说再降一级我也没意见,只要能把我放下去。

    覃长弓执意要去地方,郭量才也清楚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最后只能同意。

    临行前,已是第一副省长的郭量才来给覃长弓送行,说长弓,二十年了,我想再问你一遍,那年你到底摸没摸过林芝的屁股。

    覃长弓说老郭,这都多少年了,我哪还记得啊。

    郭量才点点头,说忘了好,忘了好哇——我要是也能忘了,那他娘的该多好。

    覃长弓说领导,都是历史了,你老人家就别再放在心上了,保重身体。

    郭量才说长弓,保重啊。

    就这样,在阮如璋下放到伏龙塘的几个月前,覃长弓跟林芝离了婚,连降两级,孓然一身从省城来到了伏龙塘。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场失意者,在一个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小镇上相遇,真可谓是缘分。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迅速成了知己。这年覃长弓四十三,阮如璋三十五,都是大干一场的好年纪。

    又过了一年,又一个官场失意者加入了进来。覃长弓远房表弟、邹南粤战友、龙踞建筑公司总经理赵守政,在元宵节的战友聚会上受到了邹南粤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众战友的面。

    当时坐在桌子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邹南粤搂着赵守政的肩膀,指着跟前一碗自己喝过的海鲜粥,说老赵,我饱了,你帮我把它消灭了,浪费可耻。

    赵守政说扯,你吃过,让我吃。

    邹南粤说我就吃了两口,怎么,嫌我脏啊。当年一瓶“竹叶青”十几个兄弟对着吹都不嫌脏,现在出息了,你嫌脏。

    赵守政说老邹,你妈逼喝多了。

    邹南粤说你妈个逼,你管我喝没喝多,两码事嘛。

    就事论事,邹南粤说这话,确实是因为喝多了没注意分寸,而非有意恶心赵守政。邹南粤觉得跟赵守政是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感情在,说什么都不会伤感情。但赵守政不这样想,两人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固然没错,但此一时彼一时,我要是喝了你这半碗粥,在座的战友会怎么看我?另外,你是大红人,我也春风得意啊,用得着听你的?

    想到这里,赵守政的臭脾气上来了,“啪”,扬手就把邹南粤跟前的粥碗打翻在地,说现在好了,粥在地上,你怕浪费,你喝了它罢。

    邹南粤怎么也没想到赵守政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血气也上来了,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噼里啪啦”,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和餐具全部被掀翻在地。邹南粤指着赵守政的鼻子,说赵守政,你他妈真行。

    赵守政针锋相对,一把打开邹南粤的手,在邹南粤身上推搡了一下,说你指哪指,再指一下我他妈卸了你。

    赵守政和邹南粤虽说都是军人出身,练家子,但真要练起来,邹南粤绝对不是赵守政的对手。赵守政曾经担任过龙踞军分区司令武文周的警卫员,刀枪棍棒样样精通,负重拉链跑十公里不带喘的,身体素质即使在军人当中也属于出类拔萃。可邹南粤后台硬,万一翻了脸,倒霉的自然是赵守政。战友们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见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纷纷扑上来把两人抱住。

    邹南粤拼命挣扎着,说你们松手,我看看他是怎么卸了我的。

    赵守政也拼命挣扎,说你们松开,他让我卸了他,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卸了他的……

    尽管最终也没有打起来,而且第二天酒醒后两人也马上互相道歉了,但过了几个月,赵守政就知道邹南粤并没有释怀,证据是市委讨论提拔赵守政任市建设局副局长的会议上,被邹南粤老丈人周澎一票否决了。不过这还在其次,组织上考虑人事任免,即使存在偏颇,作为党员,都不应该计较。让赵守政最后下定决心跟邹南粤决裂的,是当天晚上接到邹南粤打来的慰问电话。邹南粤在电话里对赵守政的落选表示遗憾,安慰赵守政不要灰心,鼓励赵守政继续努力。这个官腔十足的电话彻底激怒了血气方刚的赵守政,赵守政在电话里冲邹南粤骂了娘。

    “打黑枪也罢了,打完还要告诉你,黑枪就是他打的,这也太他娘下作了!”赵守政在覃长弓面前倾诉。

    赵守政跟覃长弓是安徽同乡。两人还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赵守政老母亲,跟覃长弓老母亲是同族姐妹。关系虽然有点远,但身在他乡,总好过没有,所以偶有走动。此前覃长弓一直没有把赵守政介绍给阮如璋认识,因为清楚这里面的利害。直至赵守政跟邹南粤决裂,覃长弓才在中间引荐两人。就这样,十年后执掌龙踞政治经济格局的三巨头聚到了一起。只是这个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一天,而且会那么快。三个人走到一起,纯粹是投缘。

    7

    刚接手电风扇厂,覃长弓就意识到自己当初冲动了。

    摆在覃长弓面前的现实是,一百六十来号工人已经几年没有领到全额工资了,而一墙之隔的港资企业里一个乡下打工仔的工资是电风扇厂工人满额工资的一点五倍。仓库里积压的近两万台电风扇生产时间最早的是一九七一年,而外面大街上电风扇却供不应求。工厂的财务状况是需要偿还的债务两百四十万,需要收回的债务一百八十万。一百八十万收不回,尽管有欠条;二百四十万还不上,尽管有欠条。也就是说,工厂其实早已破产了。

    尤其令覃长弓匪夷所思的一张欠条是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布朗山乡茶叶厂开具的,覃长弓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家千里之外的乡镇企业怎么会欠一家电风扇厂三万两千块钱,可欠条明明是那家茶叶厂开具的,时间是一九七二年。覃长弓也知道三角债,但像这种可能流转了八手的债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覃长弓发了无数个电报去催账,对方要么没有回复,要么说不清楚这回事,反正钱一直没有要回来。

    调研了几个月,摸清楚情况后,覃长弓给市委打了报告,把工厂的情况详细做了汇报。不过覃长弓也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这份报告。电风扇厂的糟糕境况又不是昨天才发生,上头应该比覃长弓还清楚,要是他们能拿出办法,早拿出来了。计划经济下,电风扇厂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谁也解不开,因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政策红线。覃长弓在官场浸淫多年,有过政绩,也犯过错误,知道怎么规避风险。虽然没指望上头重视自己的报告,但向上头汇报依旧必不可少,只有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接下来自己才不至栽大跟头。

    覃长弓的做法是,把报告打上去,同时把积压在仓库里的电风扇推向市场。把厂里的党员干部动员起来,每人自组一支队伍,走出工厂,走上街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往外卖,一边观察上头的反应,发现势头不对,迅速掉转船头。

    仅仅个把月,四组推销队伍就卖出去两千多台电风扇。市委这个时候终于有反应了,迅速叫停,把覃长弓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批评覃长弓,即是因为他触犯了政策,也是因为他对下面的人疏于管束,捅出篓子了。市委批评覃长弓触犯了政策并非出于本意,以周澎为首的这一届市委领导班子属于坚定的改革派,对覃长弓的做法原则上是百分百支持的。市委批评覃长弓,相当程度上其实是做给省委看的,因为省委领导班子并非铁板一块,一部分支持改革,另一部分反对,市委两边都得罪不起。市委真正不满意的是覃长弓放纵了手下的人,导致下面的人投机倒把扰乱了市场。

    事情很简单,起初覃长弓给电风扇定的销售价是五十三块钱一台,因为这是市物价局多年前给出的定价。同时,覃长弓明文规定,队伍出去,不能向个人推销,只能推销给街上的正规商店,目的就是避免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结果下面的人去到外面马上就发现,自己厂里的电风扇在市场上的价格是九十五块钱一台。完全不用教,巨大的差价一下子就激活了大家的商业天分,五十三块钱的定价和不许向个人推销的规定等于一纸空文,六十块、七十块、八十块、九十块,什么价格都出来了,卖出去后,交回工厂五十三块,剩下的就进了自己腰包。工人腰包充实了,工厂受损失了,市场扰乱了,跟电风扇厂挂钩的龙踞百货公司恼怒了,直接把问题反映到了市物价局。百货公司的愤怒很能理解——之前那么多年我都是五十三块钱从你厂里进货,九十五块钱卖出去。同样的电风扇,现在你工厂自己往外卖,价格还那么低,那他娘谁还买我的?

    覃长弓接受了批评,向市委做了书面检讨。回到厂里,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覃长弓拍了桌子,骂了娘,处分了典型,责令作妖的人写了检讨,同时给全厂职工补发了工资。第一次改革尝试,就此黯然收场。

    正当覃长弓改革失败面对工厂的惨淡前景无计可施的时候,孙维季的出现把深陷泥潭的他拉了出来。

    三十上下的孙维季是一个公认的深不可测的女人。来自沈阳的孙维季十四岁入伍,十八岁入党,二十岁成为军区文工团台柱子,二十二岁结婚生子,二十四岁以副团级待遇转业到省工业厅,随后离异,二十七岁辞掉下海。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履历足够说明孙维季绝非一般人。孙维季深不可测的另外一个证据是她从部队转业后就办了一本护照,凭着这本护照去过日本和XG。七十年代末,她的家里有索尼彩电和三洋冰箱。背地里有关孙维季背景特殊的猜测很多,众说纷纭,有的说她是军区首长的干女儿,有的说她是中央特工,也有说她有海外关系。全都是传言,没有人敢直接打听,孙维季也从没站出来澄清。

    不过大家跟孙维季打交道却总是感觉很舒服,因为孙维季身上有两大法宝。孙维季身上的第一大法宝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论你的身份在孙维季之上还是之下,孙维季跟你交流的时候娇小的身躯都会跟你凑得很近,挺胸昂首目不转睛注视着你的眼睛,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抓住你的手臂,另一只手若有如无地托住你的手肘。如果你身份比她高,会下意识觉得她在认真聆听你的谆谆教诲,因此不由自主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敬仰,从而对她心生怜爱,并对她关爱有加。如果你身份比她低,又觉得她在跟你推心置腹,从而死心塌地效忠于她。孙维季魅力非凡,可她的魅力不在姿色,而在气质。孙维季的魅力源自良好的家教以及多年军旅生涯修炼出来的气场,谦逊有礼、张弛有度、精神抖擞。这份魅力恰到好处,男人觉得靠得住,女人觉得没威胁。所以,不论男女,在跟孙维季接触后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大都是好感。

    孙维季身上的另一大法宝其实是生理缺陷,就是对眼,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孙维季的对眼不是很明显,平时看不出来,只有在她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才会出现,这又让原本给人感觉高不可攀的她添加了一份可爱俏皮。所以说,孙维季的这个生理缺陷,反而成了她一个加分的优点。

    孙维季这次来见覃长弓,是她刚从XG进口了一批尼龙丝袜,要发到北京去。袜子已经到了龙踞,有六十几箱,是宗大买卖,据说做下来能赚好几千。尼龙袜子是紧俏品,铁路托运绝对会遗失,孙维季只能联系部队的车。在联系到去北京的车前,没地方存放,孙维季想到了在龙踞的覃长弓。覃长弓过去在工业厅是她的直接领导,两人上下级关系处得不错,现在还是朋友。

    “你要喜欢,拿几双去穿。”孙维季跟覃长弓说,“尼龙丝袜搭配凉鞋,流行的很呐。”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孙维季跟覃长弓谈起了合作。孙维季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去过XG多次,看到了两岸的差距,信息灵通,知道商机在哪。她想做冰箱,或者做彩电,问题是她已经不在体制内,自己很难拿到批文,所以希望跟覃长弓合作。孙维季的计划是,自己负责从XG进口冰箱和彩电零配件,覃长弓的工厂负责组装,然后她负责销售。覃长弓对孙维季的提议很感兴趣,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没有钱,什么都白说。

    听了覃长弓的难处,孙维季在覃长弓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老覃,怎么回事,亏你还是工业厅出来的领导——批文到手了,还愁没钱。

    覃长弓一拍脑袋,说对哦,我最近是怎么啦,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

    孙维季说你要想干,就赶紧,不能拖。

    真是无心插柳,经孙维季这么一点拨,大半年找不到头绪的覃长弓豁然开朗。继续生产电风扇,工厂无疑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那就把电风扇放到一边,先搞到批文。有了批文,再找市委担保,就可以申请贷款。等钱到位了,接下来干什么不行?孙维季说的一点没错,在工业厅那么多年算是白干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从来没想到。

    覃长弓丝毫不敢耽搁,连夜打了申请报告,找局长盖章、市长签字,厅长盖章、省长签字,接着马不停蹄去了北京,把报告呈送到了工业部。

    覃长弓原本以为要等很久才有答复,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场就有了结果。工业部领导翻着桌子上的档案,如数家珍地念给覃长弓听,冰箱指标没有了,彩电指标也用完了。听到这里,覃长弓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对方翻到最后,说空调指标还有,你要不拿一个走。覃长弓心想,他妈的,人家不要的就给我——这年头谁买得起空调。可想归想,没有的,想也白想。来趟北京不容易,管它娘是什么,先拿一个回去再说。

    覃长弓回到厂里,打电话给孙维季,说我从北京回来了。

    孙维季说是啊,那收获肯定不小。

    覃长弓说去晚了,冰箱彩电都让人家拿走了,给了我一个空调指标。

    孙维季说是啊,那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覃长弓说小孙,你是不是太乐观了,我们国家有几个人买得起空调,你考虑过这个没有。

    孙维季说老覃,你这样想问题可不对,干事业不能只看眼前,目光要放长远。

    覃长弓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我也不会做空调啊。

    孙维季说老覃,你也不会做冰箱彩电啊。

    覃长弓一想,好像他娘的也是呵。

    覃长弓拿着批文转身去市委见了周澎。

    周澎看过覃长弓递上来的批文,说长弓同志,领导干部有想法,这是好事。但步子迈得是不是有点孟浪了,严重脱离客观实际会出大问题啊——目前国家还在想办法解决十亿人民吃饱饭的问题,你却在考虑十亿人民的物质享受问题,是不是有点早,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跟你想的敲相反。我是怎么想的呢,趁现在老百姓还没有富起来,也还没有多少人想到做空调,我先抢个先机,认真摸索,埋头钻研,跑在人家前头。我坚信,有你们这些改革家在前面开疆拓土,我们这个国家就有希望,富起来那是迟早的事。等到那天真的来了,哎,他妈的,我一切准备有序,距离跟人家一下子就拉开了,人家想追也追不上了。

    周澎说跑在人家前头,这么想问题肯定是没错,可问题是超太远了也不行嘛——你哪怕做个彩色电视机什么的呢。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手里有闲钱了,是买彩色电视机呢,还是空调。

    覃长弓说要是我,我肯定是买空调。

    周澎说哎,你这个同志不说实话啊。我肯定是买彩色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多好啊,里面的人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朝气蓬勃,看着就心情舒畅,而且一家老小都能看,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多好啊。空调有什么用呢,放在客厅里,晚上睡觉用不到;放在卧室里,家里其他人用不到,不但没有实际用途,还不利于家庭和睦——而且还会滋生资产阶级享乐主义思想。

    覃长弓说周书记,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三十年后空调能进到寻常百姓家,不但家家户户都能用上,而且每个房间都能用上。

    覃长弓说到那一天,共产主义肯定实现了。

    覃长弓说周书记,你无论如何要支持我啊。

    周澎说叫我支持你,你起码要先说服我嘛。

    覃长弓说万一成功了呢,你说对不对。

    周澎说也是呵,万一成功了呢——回去写个报告罢,市委认真研究一下看看。

    孙维季做事雷厉风行,没多久就从XG弄回三台“三洋牌”窗式空调运到厂里来了。

    覃长弓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也太心急了。

    孙维季说你让厂里的人先研究,拆了装,装了拆,有不明白的,不懂的,告诉我。

    覃长弓说你懂。

    孙维季说我不懂——不懂我不会找懂的人肮。

    覃长弓把拆装空调的任务交给了技术工人出身的副厂长周松有负责。周松有领着几个技术骨干在车间里对着空调捣鼓了一个礼拜,过来跟覃长弓汇报,说也就那么回事,其实不比做风扇难,不过是多几个零件而已。

    覃长弓跟着周松有下到车间,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守在旁边,看着工人把一地的零配件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空调,插上电一试,竟然运转正常,“嗖嗖”出冷风。

    覃长弓觉得不正常,心想不应该这么简单。一台空调价格三四千,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肯定有自己不清楚的高科技在里面。可它的高科技究竟在哪,覃长弓作为一个文科生出身的领导,根本搞不清楚。

    “这个冷风究竟是怎么出来的?”覃长弓问旁边的技术员。

    技术员说里面有个风扇。

    覃长弓说我他妈还不知道里面有个风扇——我是问你它是怎么把热风转换成冷风的,科学原理是什么。

    一堆技术员抓耳挠腮回答不上来。

    覃长弓说一群饭桶,拆了,重新研究。

    半个月后,孙维季来到厂里,趁中午工人们在食堂吃午饭,一个人悄悄进了车间,拿起一把扳手把空调压缩机的出气口拧开了,把里面的制冷剂放干净后,又把出气口拧紧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好好的空调,运转到晚上,突然不制冷了,而大家怎么也找不出问题出在哪。孙维季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观看,一直看到深夜十二点。覃长弓猛然反应过来,知道是孙维季搞鬼了。但覃长弓又不能戳破孙维季,因为孙维季搞鬼就是想验验大家的成色。看着跟前那群围着空调无计可施的笨蛋,覃长弓气急败坏。因此,等孙维季走后,覃长弓又拍了桌子,骂了娘,把周松有这个副厂长一撸到底。可问题并没有因此得到解决,无奈之下,覃长弓只有亲自挂帅,自己动手钻研,上图书馆翻书本找资料,打电话到处找专家咨询。

    而专家们给覃长弓的建议是:干点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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