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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文执意要参与油漆店的经营,简光伢和另一股东何苦也劝他不住。操小玉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何文接手油漆店的第一天就不再到店里去了。第四天下午油漆店就被本地人砸了个稀巴烂。

    祸终究还是出在嘴上。那天一个客人进店里说买几罐黑漆回去涂墙,何文说我们老家刷棺材才用黑漆。没有人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这样接人家的话,他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甚至觉得自己接的话很幽默风趣。客人五十多岁,脾气算是很不错的,当时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甩手走了。可怕的是,何文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混蛋,不但没道歉,还追出来问人家买不买。

    客人说不买了,你留着刷棺材罢。

    何文说便宜点卖给你,好不好。

    客人说送给我也不要了,你这样的店开不长的。

    五个本地的无业青年当时正在街上游荡,见到客人铁青着脸嘴里骂骂咧咧,因为认识,问怎么回事。

    客人说油漆店那个屌毛太没口德了,我打算买几罐黑漆回家涂墙,他竟然说黑漆是涂棺材的。你们知道,我那可是刚盖起来的新房啊,人还没住进去,本想讨个口彩,结果听到这样的话——没见过这么口臭的人,我现在心里还“怦怦”直跳。

    本地青年说不应该啊,河南婆很会说话啊。

    客人说河南婆今天不在,是个男的。

    本地青年说是矮子,矮子也很会做人啊,见到我们就给烟。

    客人说也不是,矮子跟河南婆是两公婆,我都认识,今天是另外一个。

    本地青年说哪个。

    客人说不认识,嘴巴太臭了。

    本地青年说你先回去罢,我们去店里看看。

    几个人来到店里,见到何文,说老板娘呢。

    何文说什么老板娘。

    本地青年说河南婆。

    何文说河南婆也是你叫的。

    本地青年说你是这店里的什么人。

    何文说看不出来么,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本地青年说老板不是矮子么。

    何文说现在改我了。

    本地青年说什么时候盘给你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何文说有你们什么事,你们干嘛的呀。

    本地青年说矮子把店转给你的时候没跟你交代规矩么。

    何文说交代什么规矩啊。

    本地青年说恭喜你做老板了,给两包烟钱罢。

    何文说凭什么给你啊。

    本地青年说我们都上门道喜了。

    何文说我也没叫你道喜啊,你们算干嘛的啊。

    本地青年抬手把一罐油漆从货架上扒拉了下来,说哟,不小心碰倒了。接着又拿起一罐油漆扔在地上,说哟,摔了。

    何文说你们别找麻烦。

    一个矮何文半个脑袋的本地青年上前照着何文的脸挥了一拳。就一拳,就这么一拳,何文立马就怂掉了。精神上怂掉了的何文嘴上却依旧硬气得很,说行,你们敢动手,我记住你们了,你们给我记住了,下次别让我在街上撞见。

    没有人明白何文的逻辑在哪里——当场不敢还手,竟然威胁人家小心点;人家在自己的店里闹事不敢还手,竟然威胁人家别让他在街上撞见。这样的威胁能吓住谁?至少本地青年没吓住,提起店里的凳子,当着何文的面,不紧不慢有条不紊把货架上的油漆打翻在地,把摆放电子手表的玻璃柜台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扬长而去。

    几个本地青年走后,何文去了离油漆店不足一公里的何齐厂里。

    在办公室见到何苦,何文说哥,有人在油漆店闹事。

    何苦说谁。

    何文说“曼姐”的人。

    何苦一下炸开了,跳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在路上顺手捡了一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方,冲到油漆店,店里一片狼藉。何苦冲出来问街上的围观者,人往哪个方向去了。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指了一个方向,何苦顺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五个本地青年没有走远,也很好认,因为身上沾着油漆。何苦冲到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一个青年脑袋上铆了一棍子。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何苦举着棍子又往另外一个青年头上挥了过去。解决掉两个,剩下的三个也回过神来了,四下散开,遍地找凶器。何苦追上一个腿脚稍微慢一点的,又一棍子铆在对方后脑勺上。剩下两个也找到了武器,一个钻进旁边陈岭南的建材店拖出一根两米来长的螺纹钢,一个在路边马路牙子上掰下一块松动的水泥块。其中一个脑袋上挨了一棍子的青年也清醒了过来,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三个人拿着凶器向何苦围了过来。何苦冲着手拿螺纹钢的青年迎上去,空手挡开劈过来的螺纹钢,手里的棍子照着对方的太阳穴挥去,顺手夺过了对方手里的螺纹钢。与此同时,背后一块两三斤重的混泥土拍在何苦后脑上。何苦一个趔趄栽出好几米远,倒地的同时,手里的螺纹钢往身后挥去,劈在其中一个扑上来的青年大腿上,接着眼前一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跟着何苦从厂里跑出来的何文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冲出来帮一下。赣州佬文东生和杨维当时正在附近的汽车站候客,听说有人在打架,骑着三轮车一路飞奔过来看热闹,结果发现几个满脸鲜血浑身油彩的本地烂仔摁着打的人是何苦,两人跳下车,不约而同从车后座下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把改锥冲了上来,三下五除二把几个本地青年架开,手里的改锥戳在对方眼睛上,说停不停手,不然挑出你眼珠子。

    本地青年打红了眼,说江西佬,滚开,不然连你一块打。

    文东生说那就试试看。

    本地青年说江西佬,多管闲事是不是,他是湖南骡子,不是你们江西人。

    文东生说谁不知道他是“熊老师”兄弟,“熊老师”兄弟你们也敢打,反了还。

    本地青年顿时愣住了,因为“熊老师”是林炳燮的女婿。林炳燮在当地倒不算盘菜,十几年前就抛下妻儿逃到XG去了。只是林炳燮的哥哥叫林炳辉。在伏龙塘,谁敢得罪林炳辉呢。因为这层身份,就连伏龙塘本地老大“曼姐”都要给“熊老师”几分薄面,平日两人见面称兄道弟。几个人听说被打的人是“熊老师”的兄弟,面面相觑,说他打了我们,这笔账怎么算。

    杨维说老子没看见,老子就看见你们在打他。

    本地青年说看看,我脸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就是他打的。

    杨维说老子不管,老子现在要把人带走,你就说给不给面子。

    本地青年说我给“熊老师”一个面子,把人拖走,这笔账我们慢慢跟他算。

    文东生说人我带走,后面怎么处理我们拿不了主意,一切听“熊老师”的。

    就这样,两个赣州佬把何苦从鬼门关救了出来,抬上车送回了何齐的厂里,又飞奔去找“熊老师”了。

    何文没有跟去纺织厂,转身又去了油漆厂。因为郭宏生此前发过话不准何文再到厂里来,何文只能站在外面透过镂空的围墙喊简光伢。

    简光伢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围墙下,说你怎么不在店里。

    何文说何苦让人打了。

    简光伢说谁打的。

    何文说“曼姐”的人。

    简光伢说受伤了没有。

    何文说都打晕过去了。

    简光伢说胡说八道,何苦会武术,谁能打过他。

    何文说何苦其实不经打,拍一砖头就晕过去了。

    简光伢说你看见啦。

    何文说我亲眼所见。

    简光伢说你怎么好好的——你看见了都没上。

    何文说我出手就会出人命,所以我克制住了。

    简光伢说我看你是怂了罢——现在人在哪里。

    何文说回厂里了。

    简光伢说不是晕过去了么。

    何文说文东生把他送回去的。

    简光伢说因为什么起的啊。

    何文说油漆店被他们砸了。

    简光伢一屁股坐在地上。

    当天晚上,简光伢一行人坐在何苦宿舍商量善后的事。剩下半条命的何苦躺在床上还没有醒过来,脑袋肿得跟猪头一样,鼻梁也断了,浑身是血。事情肯定不会就这样结束,本地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平时外地人不惹他们都要被欺负一下,这次何苦直接跟他们打起来了,正好给了他们一个讹诈的口实。郑家驹埋怨小舅子何苦给他惹了麻烦,一开始不想管这件事,被妻子何齐狠狠瞪了一眼,马上改变了态度,提议破财消灾,给“曼姐”赔一笔钱,因为工厂还要在这里办下去,不能惹江湖上的人。

    简光伢也是这个态度,得罪了本地老大“曼姐”,别说做生意,就连人都很难在这里待下去。别看“曼姐”是一介女流,人家可是龙踞第一个放高利贷的人,黑白两道如果没人,相信也吃不开。“曼姐”有个堂哥是中国驻印尼的大使,龙踞地方ZF也得给她三分薄面。“曼姐”本人看上去人兽无害,甚至还有点邋遢散漫。但这不过是表象,要是谁欠她钱不还或者冒犯她了,她可是说翻脸就翻脸,轻则让你头破血流,重则让你身体残废,根本不跟你讲道理。就举一年前的一个例子,“曼姐”在歌舞厅玩的时候被一个长得很帅的魔术师拉上台当托,上台前魔术师就在私底下跟她打过招呼,为了调动现场气氛,到时候要跟她开个玩笑,叫她务必理解。“曼姐”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上到台上,魔术师把她身上的胸罩变到了台下另外一个托儿身上。在现场,“曼姐”一直都挺开心,结果回到家里,“曼姐”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第二天晚上回到“耗哥”的歌舞厅把那个魔术师打得脾脏破裂,可谓残暴至极。在龙踞,关于“曼姐”的种种,大家能说上一天。

    简光伢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搞清楚,把店交给何文不到一个礼拜,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何文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他是真的说不清楚,还是有意隐瞒什么。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善后。自开店以来,简光伢每个月都会礼节性给“曼姐”送条“阿诗玛”和一百块钱红包。相对店里每个月的收入,这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却能保证本地二流子不上门找麻烦。

    其实说起来简光伢跟“曼姐”还挺熟。当初简光伢的油漆店刚开起来的时候,没摸清情况的“曼姐”让手下过来收“茶水费”,安玉柱就把“曼姐”叫去派出所批评了一顿。“曼姐”非常敬重阮如璋和安玉柱,因为那年龙踞公安局抓捕她丈夫林奕辉的时候,阮如璋和安玉柱坚决反对现橱毙,依据是林奕辉手里当时只有一把菜刀,完全可以抓捕。而林奕辉如果交给法院审判,以他的家庭背景和他所犯的罪行,活下来的概率是很大的。只不过当时正好是全国“严打”时期,指挥抓捕的市局刑侦大队长贾文田又一意孤行,仅仅为了使损失降到最低,没有采纳阮如璋的意见,选择了直接击毙。“曼姐”听安玉柱说简光伢是阮如璋的干儿子,此后再也没有找过简光伢麻烦。而简光伢两口子也没有仗着有干爹撑腰就在“曼姐”面前趾高气扬,平日见着“曼姐”和她的手下也是客客气气。双方都知道怎么做人,所以一直相安无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曼姐”身为老大,自己的小弟被打了,不可能坐视不理。而简光伢又不是事件的直接当事人,“曼姐”不会找他的麻烦,但肯定会找其他人的麻烦。

    眼下的局面就已经够麻烦的了,何齐却还坚决不同意跟“曼姐”和解。何齐和何苦这对姐弟长这么大可能是头一次吃这么大一个亏,别说和解需要给“曼姐”一笔钱,就是“曼姐”赔何苦一笔钱,何齐也不答应和解。何齐扬言要联系瓜洲老家的人,她自己的朋友,何苦的朋友,她都打算联系上,叫他们来龙踞替何苦报仇。何齐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因为父母从小溺爱,疏于管教,当年在瓜洲的时候结交了一大堆三教九流,属于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硬茬,把她哄好了,什么都好,若把她惹毛了,没你的好。

    与此同时,其他相关方也在紧锣密鼓地研究讨论。本地老大“曼姐”和她的兄弟们倒团结得多,一致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把XG佬郑家驹讹得倾家荡产。“熊老师”和他的赣州兄弟聚集在一起研究接下来该在双方之间扮演什么角色,因为两边都是朋友。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借这个机会跟“曼姐”开战,倒也不是因为跟何苦的交情,而是认为如果不干掉“曼姐”,赣州帮难有出头之日。另一部分人坚决反对卷进去,因为“曼姐”是地头蛇,人多势众,而且在ZF有靠山,根本干不过。双方争论不休,最后“熊老师”表态了:不参与。

    晚上九点过后,何苦醒了。何苦醒来后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就下床了,闷声走出宿舍,进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找出一把螺丝,从角落里拿了一根从车床上卸下来的一米来长比小拇指还细一点的螺纹软钢,把十几个螺丝套在软钢头上,接着又找出一根绳子,把软钢的另一头跟自己的手绑在一起。谁也没有料到,何苦拿着套着螺丝的软钢独自一人冲出去报仇去了。何齐没有拦弟弟,反而大叫着让大家操家伙跟上去。在场的所有男人都傻眼了,因为这是找死。何必最后一咬牙,第二个冲了出去,因为何苦是他亲哥哥。简光伢清楚自己在打架方面完全帮不上忙,可毕竟是自己的事,躲不开,也很不情愿跟了出去。紧接着何文也硬着头皮跑出去了。跑在前面的何文没有等大家,等大家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踪影。何苦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要找的人,一骑绝尘冲到了“曼姐”家门口。

    “曼姐”和她的四十几个兄弟当时正坐在自家门口的水塘边兴高采烈地喝茶吹牛,所有人都没料到对方会傻到在这种情况下来寻仇,所以毫无防备。何苦冲进人群,抡起手里的钢条直接往人脑袋上抽。何苦从忻斗,又当过兵,打架可能是他唯一的专长。何苦打架的时候头脑冷静,而且敢下死手,套着螺丝的软钢抽在脑袋上,即使不当场死掉,脑袋上也会砸出个血窟窿,马上就丧失了战斗力。何苦一顿狂抽,瞬间就撂倒好几个。没被撂倒的四下散开,遍地找武器抵抗。何苦固然勇猛,但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何况对方也是混社会的地痞流氓,做其他事可能不行,但要论打架斗殴,都是行家。找到凶器的本地佬围上来,何苦再神勇也无济于事。从不跟人交恶的何必眼见哥哥处于下风,也热血上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也加入了进去,看见脑袋就拍,结果反过来被人家一砖头开了瓢。何文见何必都上了,知道再也躲不开了,也抄起一块砖头冲了上去。通过这一次何文的表现,大家也终于发现,何文单打独斗的时候胆小如鼠,但只要有同伙壮胆,打架也豁得出去。尽管只有一只手,可战斗力首屈一指,虽然没有何苦的敏捷身手,但比何苦扛揍,砖头拍在身上感觉不到疼。双方鏖战正酣,从后面追过来的何齐举着一把菜刀也参与了进去,而且直接奔着“曼姐”去了。由于何齐是女人,“曼姐”没留神,正脸挨了一菜刀,伤口从左眼角直贯右下颚,鲜血从伤口汹涌而出,整张脸瞬间染红。现场杀声一片,本地佬人多势众,把何苦等人死死围在中间,叫嚣着要杀了四个湖南骡子。简光伢站在几十米外心急如焚,参与战斗他是万万不敢的,首先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人家,其次他也知道自己不经打。想去叫安玉柱,又担心安玉柱把自己的几个亲戚也抓走,急得都快哭了。

    眼看四个湖南佬大势已去,街上突然冲来一群人,目测不下三十个。等大伙冲到跟前,满脸鲜血的“曼姐”一看是自己的朋友“熊老师”和他的赣州兄弟,大喊,说老弟,你来的正好。

    “曼姐”这话刚出口,“熊老师”上去照着“曼姐”的腰间狠狠捅了一改锥。一尺来长的改锥捅进腰间三分之一,“熊老师”嘴里嘟哝了一句,说唉,没扎透。其他几十个赣州佬往这跑的路上都不清楚自己要打的人是何苦还是“曼姐”,直到“熊老师”动手,马上就明白了,一拥而上,举着扳手和改锥见本地佬就打。

    “熊老师”薅住“曼姐”的头发,把“曼姐”从战斗队伍里拖出来,说对不住啊老姐,不搞掉你我出不了头,跟交情无关,你明白的。说完,“熊老师”把“曼姐”摁在水塘边的水泥地上,从腰间摸出一把弹簧刀,众目睽睽之下,在“曼姐”脸上划了两刀,接着又挑断了“曼姐”的脚筋和手筋。“曼姐”当时那划破长空的凄厉哀嚎,简光伢永生难忘。还有“熊老师”在这个过程中的表情,依旧是沉着、冷静、笑意盈盈。简光伢每每想起这一幕就不寒而栗,发誓这辈子做什么也不做流氓。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战斗。何文莫名其妙冒犯了一个本地老百姓。因为这个老百姓,五个地痞莫名其妙砸了简光伢的油漆店。因为简光伢的店被砸,何苦莫名其妙跟五个地痞打了一架。因为这一架,并不是当事人的“曼姐”莫名其妙想借机敲诈也不是当事人的郑家驹。“曼姐”还没来得及出手,莫名其妙被她自认为的赣州兄弟“熊老师”给收拾了。天上掉馅饼,莫名其妙砸在“熊老师”一个人头上——龙踞本地势力随着“曼姐”的报废从此一蹶不振,“熊老师”接管了被“曼姐”垄断多年的河沙和运输生意。

    可以说,“熊老师”自己都没有料到是自己取代“曼姐”,更没有料到“曼姐”这么容易就被自己取代了。另外两个大哥“眼镜”和“耗哥”事后连拍大腿后悔没有参与,让“熊老师”一个人意外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在这之前,“熊老师”跟同在伏龙塘的湖北大哥“眼镜”、四川大哥“耗哥”一样,不过是各自所在行业的大哥而已。“熊老师”垄断龙踞的人力三轮车市场。“眼镜”垄断蔬菜水果批发。“耗哥”垄断赌博和歌舞厅。三股外省籍势力之间时有摩擦,但往往都局限于双方小弟之间的摩擦,大哥级人物亲自参与的极少,双方发生大规模流血械斗更是鲜见,因为闹到一定程度即使派出所不出面,“曼姐”也会出面召集双方坐下来和谈。一直以来大家都遵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帮派之间发生小摩擦可以,但不能酿成大规模流血事件,因为派出所一旦坐不住了,谁也落不下好。何况也没有发生大规模械斗的基础,因为市场巨大,大家各自垄断的市场就已经够吃了,暂时还没有跨入对方行业去分一杯羹的想法,用不着拼命。像这次两派势力倾巢出动,双方大哥亲身参战,同时还是外省籍直接对战本地籍,这绝对是头一次。应该说,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这一仗,包括“曼姐”,包括“熊老师”,也包括“眼镜”和“耗哥”。多年来,三个外省籍大哥跟本地大哥“曼姐”的关系有远有近,但都没有能力取代“曼姐”。而三个大哥里最没有可能挑战“曼姐”的就是“熊老师”,因为“熊老师”是伏龙塘人家的女婿,平日里跟“曼姐”互动频繁,何况“熊老师”的实力也确实不如“眼镜”和“耗哥”。然而最后偏偏是“熊老师”击垮了“曼姐”。

    “熊老师”从老四直接做上老大,表面上看是击垮了“曼姐”,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眼镜”和“耗哥”不可能仅仅因为你击垮了“曼姐”就承认你是老大,因为你取代“曼姐”不过是打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并不是你的实力已经到了那个层次,你还无法服众。所以,如果他们有机会击垮你,绝不会半点含糊。“熊老师”做上老大的真正本钱是迅速接手了“曼姐”的生意,日进斗金的河沙和运输生意才能让他巩固自己的老大位置,因为只有雄厚的财力才能让他发展更多的兄弟,他的拳头也才能变得更硬。所有人都深知这一点,也都会这么做。这也就是说,如果情况反过来,垄断河沙和运输生意的不是“曼姐”,而是何苦,当时“熊老师”手里的改锥十有八九就扎在何苦腰上了。

    应该说“熊老师”取代“曼姐”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头,那就是无意中打破了帮派之间保持多年的平衡。“熊老师”的赣州帮由于是侥幸上位,短时间内无法服众,为了确保江湖地位不被取代,必然会盲目扩充实力。而“眼镜”的湖北帮和“耗哥”的四川帮不想坐以待毙,为了对抗“熊老师”的赣州帮,也只有大量招兵买马。帮派之间没有收敛的实力扩充,因此衍生出来另外一个恶果,那就是大家手里原来的蛋糕不够吃了。为了安置自己的队伍,大哥们必须开拓新的疆土,而且必须是兑现快的偏门生意。其结果可想而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三派势力经常打成一锅粥。“熊老师”虽说势力最大,战斗力也最强(团伙成员大都是苦力出身,而且打架爱用扳手改锥,属于准亡命之徒),但其实并不占优势,因为需要左右开弓。“眼镜”和“耗哥”之间尽管也打,但打完很快就能和好,因为两个大哥非常清楚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他们心里真正想置之死地的敌人不是对方,而是“熊老师”的赣州帮。与此同时,帮派之间的斗争也变得越发惨烈起来,因为性质变了。过去帮派之间的械斗是因为意气用事,所以目的是打赢你。现在帮派之间的械斗是利益之争,所以目的是消灭你。在这种背景之下,龙踞的帮派势力开始从乌合之众的流氓团伙向着更加专业的黑社会性质组织进化,帮派内部开始有了等级,帮派成员有了具体的分工,帮派与公权力的结合也变得更加紧密。

    何苦也一战成名,让大家知道龙踞又出了一条硬汉,此人不但战斗力强悍,而且不怕死。让大家无奈的是,这条硬汉不是江西人湖北人四川人和本地人,而是一个湖南骡子,这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龙踞又要崛起一股新势力了。

    几乎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得到了他们理应得到的——“曼姐”和她的本地帮因为贪婪自取灭亡了。“熊老师”和他的赣州帮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何苦一战成名。唯有简光伢是最大的受害者,所有损失算下来将近四万。几十块电子手表和几个BP机被看热闹的人顺走了,损失上万。更大的一块损失是油漆,两万六。油漆是郭宏生的,货款还没有给他,这损失他肯定不会承担。事是何文惹的,可何文没能力承担。之前何文住院掏了六千多,现在又损失四万,简光伢一朝回到解放前,可以说是欲哭无泪。不但倾家荡产了,还得替大家擦屁股。因为事件闹得实在太大,“曼姐”毁容了,挑断了手筋脚筋,三个本地帮派分子扎破了喉咙,进了急救室,十几个脑袋开瓢断胳膊断腿,轻伤更是不计其数。发生如此恶劣的流血事件,市公安局震怒。事件发生在伏龙塘,身为伏龙塘派出所所长的安玉柱难辞其咎,要不是阮如璋摁着,绝对撤职。虽然没有撤职,但也受了一个记大过的严厉处分。安玉柱受了处分,自然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事件的源头在简光伢的油漆店,所以油漆店被封了。何苦是事件的关键当事人,自然跑不了。“熊老师”躲回了赣州老家,临走前让心腹文东生把责任扛了下来。文东生作为械斗事件第一责任人判了四年,关了三年。何苦原本也要重判,简光伢到处求情,最后改成拘留一个月。

    眼看山穷水尽了,操小玉把准备春节风风光光回娘家的钱拿了出来,四千二百块。

    操小玉说拿去,把店开起来。

    简光伢知道这是操小玉所有的钱,说这钱用了你拿什么回家。

    操小玉说不回了,明年回。

    简光伢说不行,你六年没回家了,再说都跟家里人说好了今年回去。

    操小玉说六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年。就这么定了,咱从头再来——但我有话在先,何文必须退股,没商量。

    简光伢决定重新把油漆店开起来,找何苦何文商量,劝何文退股。

    何文说我为什么要退股。

    简光伢说你还有钱入股么,你有钱也可以重新入股。

    何文说我早就入股了,为什么要重新入。

    简光伢说你入股的是前面那家店啊,前面那家店现在在哪里,不是让你搞没了么。

    何文说怎么是我搞没的,明明是本地人搞没的嘛。

    简光伢说本地人为什么要搞你的店。

    何文说这个我不知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简光伢说问我什么,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

    何文说你之前为什么要交保护费给他们,你不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啦,就因为你交了,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所以责任全在你。

    简光伢说我的老天——(何苦)老表,你跟他说,我跟他说不明白了。

    何苦说何文,你只要保证一条,油漆店重新开起来后,你只要保证不再插手店里的事,我就答应让你继续做股东。

    何文说操一娜那个女人不会做生意,真的。

    何苦说操一娜至少没把店搞没罢,至少让我每年都分到钱了罢。

    何文说我不管店那我干嘛。

    何苦说你爱干嘛干嘛,反正就是不能插手店里的事。

    何文说……

    何文话还没出口,何苦冷不丁抽了何文一个大嘴巴。何文发火的时候最爱扇人耳光,也不分男女,而且两个巴掌都是断掌,经常一巴掌直接把人扇晕。何文扛揍,巴掌落在脸上没晕过去,但咬到了舌头,吐了一地的血。

    何苦暴跳如雷,说你嘴巴停不下来是不是,点个头就完了的事,怎么一到你这里就变得这么困难,脑髓都快让你说散了——就一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何文说同意。

    何苦说老表,你看,我做通何文的工作了。

    简光伢说操小玉不同意啊,我现在身无分文,本钱是她的啊。

    何苦说她的钱不都是你的钱么,她哪来的钱。

    简光伢说行罢,我回头再跟她好好解释——你这次出多少钱。

    何苦说其实我身上也没钱,回头我问问颜如玉,有多少出多少。

    听说简光伢要跟何文继续合伙,操小玉气急败坏,说简光伢,你就是个王八蛋,我求你这么点事你都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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