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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穿越都是退婚,我却是来退学。”

    第五伦办完事也不久留,翻身上了代步的黄色小公马——没名字,正经人谁会给坐骑取名?

    官学旁边就是南门,出了城门后一回头,还能看到两丈高墙上正中央“长平县”三字。

    第五伦刚来那会,还以为是秦赵长平之战那个长平,后来才发现不是。

    本县属于前汉三辅之一的左冯翊,旧名叫长陵县,三年前才改成长平,位置大概在后世陕西省咸阳市东边。

    所以墙是古旧的,字却很崭新,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样——新皇帝就像装修屋子般对待这天下,通过敲敲打打刷层新漆,将旧汉一切痕迹抹去。

    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地名改了个遍,诸如郡守变大尹,县令变县宰,三辅变六尉。

    第五伦已经摸清了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套路,凡事反着来,陵者高也,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

    扬州刺史部有个地方叫无锡,王莽不喜欢无字,改成反义词“有锡”。

    但第五伦跟来自关东的商贾打听后失望地发现,常山还是常山,竟然没改成石家庄!

    兰陵也只更名为“兰东”,而非枣庄。

    “说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辈呢?若真是,肯定会在地名上留点暗号才对吧。”

    第五伦停止胡思乱想,纵马向南而行,离开县城。

    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从心,如今重新拥有17岁身体的感觉很棒,最妙的是摆脱了高度近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第五伦出了城后抬头向东看去,便能望见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山下松柏郁郁葱葱,还有庙堂建筑绕山而建。

    那其实不是山,而是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寝。王莽虽然将旧名改了个遍,却没掘了老刘家的祖坟。只因他代汉时玩了一个把戏:让人进献金策铜符,说什么“赤帝显灵,传汉家天下予莽”。

    所以这禅让,居然是汉高祖亲自传国给王莽喽?

    听说王莽还在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坟头蹦迪,刘邦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会被气得揭棺而起。

    事后王莽将长陵和高庙作为新朝的“文祖庙”,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绝。

    过了长陵后,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直往南,就进入了第五伦家所在的“临渠乡”了。

    ……

    长达数百里的成国渠横跨渭北平原,灌溉上万顷土地,长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边,虽然比不了京师周边的贾亩一金,但也十分金贵。

    而沿着川流不息的成国渠从东到西,分布着本乡的八个里,名字也简单明了:第一里、第二里、第三里……第五里直至第八里,居住着两百年前从齐地迁来的诸族。

    秦汉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但也有例外,被迁徙入关的关东移民,初来时与秦人语言不通,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只能抱团取暖。百家聚之,合而为宗,倒是有点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宗族观念很重。

    途经第一里时,远远就能望见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还遇到两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车去县城,第五伦驻马拱手,对方却只是随便点了下头,态度十分傲慢,仿佛第五伦朝他们行礼是应该的。

    气得第五伦的伴当兼仆从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骂道:“这第一氏还当自己是大宗呢!竟然不还郎君的礼!”

    第五伦却只是皱了皱眉,制止了仆从:“五福,回家再骂。”

    他只管仆从叫五福,是因为他那张大饼脸喜庆,长得像五福娃,粗粗壮壮的。

    为了方便记忆,第五伦给远亲们都贴了一个标签,第一氏无疑最为傲慢。他们作为齐王田广嫡子的后代,迁徙时排名第一,人口土地也最多。武帝时他家曾买官为郎,出过两任县令,如今虽然官越做越小,第一氏家主只为乡三老,却一直将其他几家当小宗看待。

    一路纵马向西,其他几个家族也各有特色。

    第二氏最短——汉武帝时打击豪强,第二氏因为跟大侠郭解有往来,被当黑恶典型打掉,又被迁去汉中房陵开荒,与亲戚断了往来。这导致八大家族只有七个成了本乡常识。

    第三氏最小——也不知为何,几乎代代单传,以至人丁稀少,户不过十,民不过百,依附于第一氏。

    第四氏最精——这个家族另辟蹊径,选择经商,做商贾的能不精明么?

    第五氏最悍——第五伦家以强悍出名,因为第五伦的祖父是行伍出身,年轻时还跟陈汤去西域打过仗,会点阵战之术。农忙争水械斗,本乡也没人干得过他们。

    第六氏最老实——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埋头种地,经营田畴,甚少参与争斗。

    第七氏最凶恶——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家中多轻侠之辈,整日舞刀弄剑,欺压弱小,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暗中做些违法勾当。

    第八氏最好儒——这个家族最后迁来,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过第五、第七,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吃到了经术的红利,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家传一经,可近来有些中衰,很久没出过太学生。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

    总而言之,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实则一盘散沙,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

    “现在形势是这样,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已经离了大路,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

    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粟米已经收过,而宿麦还没种下,正在准备开耕事宜。

    几个汉子拄着农具,正在田边用瓢喝水,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见过小郎君!”

    第五伦笑着回应,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农,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也投靠豪门,成为徒附奴婢。

    距离里聚近时,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麻畴,亦有人在其间劳作。

    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不过,阶级虽由出身决定,但一个人心向何处,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正抱着腿干嚎,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已经出了不少血。

    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却是认得,虽然三四十岁了,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找块布包扎好止血。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

    “小郎君,我牵马载他,那你怎么办?”

    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还没出五服,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长大为仆从,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不劳而食。

    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第五福当然不高兴,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

    第五伦摸了摸后面:“马背将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打发第五福离开后,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倒是果园、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半个月来,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

    “没错,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如今却会止步拱手,脸上还时常带着笑。”

    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只开了南北两门,都有里监门守着。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天黑时关闭,以防盗贼宵小。

    在这儿,什么验传、符节都不管用,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刷脸。

    陌生面孔、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税吏,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也休想进来。

    听说前朝昭宣时,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渐渐松弛了,导致兼并成风,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朝建立后下达了“王田私属令”,宣布土地国有化,并禁止奴婢买卖,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

    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

    众人却不知,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

    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数据真实的那卷,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

    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训练,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

    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

    “凛冬将至,孤狼死,群狼生。”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过雨后一地泥泞,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味道很不好闻,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屋舍盖得很不规整,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门一准迷路。

    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以北里门为起点,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就抵达大宗的坞院。

    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墙坚固高大,门楣森严高耸,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

    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迎他进去。

    “老家主嘱咐了,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

    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

    “还好,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

    进了门后,只见院落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简陋。两旁设马厩、车房,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马却少得可怜,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

    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后院,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后院分布猪圈、作坊、厨房等建筑,隔着墙还有座园圃,圃内菜畦整齐,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旁边有水井、沟渠可供浇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

    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老头喜欢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边,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爷子转过身来,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看见孙子就笑了,脸上满是皱纹。

    “伦儿回来了。”

    老爷子名很霸气,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别家的地主,都是驼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俨然多了一对铁掌,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将果仁递给第五伦。

    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嫌烫。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

    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

    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县宰所言罢,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不过是走了过场罢。”

    “确实如此。”

    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

    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学了,这件事可喜可贺!去年酿的酒熟了,我让庖厨杀了只鸡,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几盏。”

    时值午后,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忙里忙外,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不过第五伦却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自得道:“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出过太学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

    第五伦笑了笑没说话,直到爷孙俩坐在厨房门槛上,将满满一捧栗子吃完。

    他亲自给第五霸递了杯水,看着爷爷将水咽下肚保证不会呛到后,才不急不慌地说道:“大父,其实……”

    第五霸抬头听孙子说话。

    “我将太学名额……”

    第五霸颔首面带微笑。

    “让给第八矫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五伦退后两步,准备跑路,声音却提高了两分:“我辞让了去太学的机会,将名额让给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个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老头脸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变成了怒不可遏。

    “反了,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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