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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十月怀胎,其实那只是个笼统说法。素以肚子越来越大,两条腿水肿,行走很不方便。终于有一天自觉承受不住了,隔了一盏茶羊水居然就破了,她要临盆了。

    算算时候,九月十九。如果没有和万岁爷牵搭,没有晋位,今天应该是她役满出宫日子。人生真是充满巧合,这里错过了,那里就会遇上。阵痛还是淡淡,她倒不害怕,抚抚肚子,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孩子。添丁真是件高兴事儿,这个把她祸害得整夜睡不好小冤家,不知道长得像谁多一点。

    今天没有太阳,她躺床上往外看,远处天幕昏暗,沉沉云头翻卷着,跑得飞。也许会有一场大雨,万岁爷还没来,临上阵还想见他一面来着。据说生孩子就是一场生死仗,打得好全身而退,打不好尸骨无存。她是风雨里操练过来,这些苦固然吃得,但也希望有足够好运气来支撑。

    额涅比她紧张,手忙脚乱指挥人办事。宫眷们生产都有惯例,早就从养心殿请了大楞蒸刀来,时候一到就挂正殿门上立威辟邪。还有乾清宫易产石,搁屋子里据说能求来顺利平安。

    接生婆子是经过细心挑选,家里根底都问清了才让进产房。都是有几十年经验老人,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证一定伺候好。素以说了几句客套话,看底下人抬着木槽、木碗、木锨、小木刀从门上进来,后面还有人托着一块黑毡。她见了这么大排场有点怵了,拽着她额涅问,“那些是干什么?”

    边上刘嬷嬷接口道,“主子别怕,这些是处置紫河车和阿哥爷脐带用。回头小主子落了地,身上掉下来东西得包起来埋喜坑里,这就功德圆满了。”

    素以哦了声,想起刘嬷嬷来她这儿当值用处,也要成全人家忠心,便道,“你往宫里跑一趟,告诉皇后主子一声,我这儿着床了。”

    其实动静那么大,宫里应该早就知道了。她让刘嬷嬷回禀皇后,也是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

    刘嬷嬷蹲身领命去了,素夫人握握她手,“你看得开很好,早晚到这步,躲也躲不了。不说皇后为人,瞧着小公爷面子也别计较那么多了,以后都是一家子。”

    “额涅说得是,这么些日子了,看得开看不开都得放下。”素以背靠着褥子说话,一阵阵出汗,喝了一碗参汤吊精神,勾起头看内务府送来衣被。南炕上堆得小山似,光孩子春绸小袄就有三十套。不过打眼是那架朱红大漆摇车,五爪金龙盘桓,可见老虎还没出生就已经承载了希望。她心里很安然,只是盼皇帝盼得眼睛都直了,委屈问她额涅,“他怎么还不来?”

    素夫人朝外看了看,“万岁爷上朝才走了一个时辰,你发作得早,他接着消息大约还金銮殿上呢!别急,头一胎没那么,怎么说也要熬上十来个时辰。”

    她叹了口气,“额涅,我腰酸。”

    素夫人一手探进她腰下揉/捏,宽慰道,“酸着酸着就疼了,疼着疼着就生了。别怕,都这样。头胎艰难,往后就好了。这会儿别说话,只管养精蓄锐,回头且有把子力好使呢!”

    痛时候比原先长了,但也还忍得住。素以闭上眼睛,恍惚回到初进宫那一天。那时阳春三月,她穿着一件藕荷色夹袍子,胸前别了朵含苞玉兰花。因为不懂规矩站错了队,还被精奇嬷嬷指着鼻尖一顿臭骂。转眼这么多年了,经过了风风雨雨,她还是没能彻底走出紫禁城。因为有了牵挂,她这一生都要和大英王朝绑一起了,因为她男人,也为她儿子。

    不知道别人待产是不是这样,她把所有记忆都翻尸倒骨盘弄了一遍。渐渐肚子愈发痛了,迫使她醒过来,一睁眼,看见皇帝就她床前。

    她讶然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叫我?”

    “我瞧你睡着,让你多歇会儿。”他笑得很勉强,蹲踏板上摸摸她肚子。孩子像是知道阿玛来了,他掌心里拱起好大一块,他叫她瞧,“老虎是个通透性子,像你一样。”

    素以笑了笑,有他,她就安心了。张开双臂邀他到她怀里来,问他,“你回来多久了?”

    他她脖颈上蹭蹭,说有半柱香了,“知道你转胎,弘巽他们都来了。”

    她觉得挺不好意思,“劳爷们驾了。你也是,我生孩子,叫王爷们来算怎么回事?”

    其实皇帝没好说,他是害怕,要兄弟们来壮壮胆。以前他不管那些嫔妃生育事儿,总管太监来报一声说发作了,他只要养心殿等着消息就成。不像这回,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儿过火焰山,浑身都架柴禾上烤。

    他抓着她手指亲了亲,为保面子睁眼说瞎话,“我也没想让他们来,他们不是管宗人府内务府么,孩子生出来进玉牒,要他们造册子。”

    素以这会儿脑子钝,随便就被他糊弄过去了。肚子里小人也努着力,似乎直往下坠,眼看要开始了,她着急起来,“不成,像是要生了!你走,走得远远,上勤政殿去。”

    一个产婆子掀褥子看,对皇帝蹲福道,“小主儿见了红,阿哥爷这就要出来了。请万岁爷移驾,奴才们好上来伺候。”

    屋里人忙碌起来,皇帝想走舍不得,不走又不行,呆呆站地心进退维谷。他看见素以满脸汗,顿时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每跳一下都无比痛苦。她替他生孩子,他打心底里感激她,可是她如今这模样,又恨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有来过。

    她穿过人墙朝他张望,“你走啊,别这儿,血房里不吉利。”又推她母亲,“额涅您让他走,他这儿,我连放嗓子叫都不能够。”

    素夫人听了忙过去劝慰,“万岁爷放心,这儿有奴才看着,您上外头稍待,话两个时辰就行了。女人生孩子都这样……”见劝不走,她也有些上火了,“唉,您戳眼窝子里也使不上劲儿不是!你赶紧出去吧,这儿要关门了。”

    长满寿进门来,连哄带求把他请了出去。见心斋明间门砰一声关上了,他看着那棂子发愣,直到听见她声嘶力竭叫声,他才发觉自己打摆子打得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长满寿摸摸鼻子,没见过万岁爷这狼狈样。十几年前他还太上皇跟前当差,那时东篱太子生母使坏让万岁爷去管宗人府,整顿一趟旗务得罪了满朝亲贵,多少人弹劾啊!太上皇问差使,两边是红着眼皇亲国戚,把乾清宫弄得像十八层阎王殿。万岁爷那时不过十三岁年纪,跪着回话,一声声铿锵有力,硬是没皱一下眉毛。长满寿心里自得,他说什么来着?早就瞧准了,万岁爷和太上皇一样是痴情种。天崩地裂可以面不改色,但是经不住心上人一个眼波。

    只不过这么耗着不是事儿,他也怕礼主儿没生,万岁爷他老人家先瘫倒了,便上前来搀扶,“主子您移驾,几位王爷都丽瞩楼候着呢!您听奴才一句话,生孩子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办完。外头女人着床,生起来一昼夜是常事儿,您这儿巴巴儿看着,等到多早晚?还是上楼里去,奴才候着,一有消息立马回禀主子,也省得您听小主这声口……揪心得慌。”

    皇帝不想走,可是到底支持不住,两腿直打晃,没计奈何,后拌着蒜出了见心斋园子。

    丽瞩楼离见心斋有段距离,听不见她叫声了,可他魂却丢了那里。进了楼也坐不住,没头苍蝇似团团转,往东一叹,往西一叹,弄得几位王爷如坐针毡。王爷们家里有妻有妾有儿女,不管福晋还是侧福晋,生孩子也都是下人来回话,得了消息哦一声算打发。像万岁爷这么折腾法没经历过,看他着急上火十分理解不通。

    “您歇歇,别转了,转得人眼晕。”六王爷把圈椅搬到了大厅正中间,“您还是耐着点儿性子,这会儿没别办法,就一个字,等!”

    “朕出来时候稳婆说见红了,”皇帝哆嗦一下,“见红就是出血了,是不是?”

    这位运筹帷幄万岁爷大概是吓傻了,有什么呀,不就是出点血嘛!管宗人府三王爷说了,“生孩子不出血才奇怪呢!依着我,女人平时多拿阿胶红枣进点儿补,横竖每个月几天也习惯了,对她们来说流血像如厕,没什么。”https://www.dubenhaoshu.org</P>

    皇帝呸了一声,“你说是人话吗?可见你是个冷血无情人!”

    哥儿几个一处没外人,皇帝骂两句也不上纲上线。三王爷挨了呲达,翣着眼儿道,“我说错了吗?我知道这比方不恰当,生孩子性命攸关,和来月事不一样,这不是为了安慰您嘛!好心遭雷劈啊我!”

    十三爷还小,屋里也没通房,对每月流血这事儿很好奇,追着三王爷问,“三哥,是伤了哪儿吗?老出血怎么成?不叫太医看看?”

    三王爷摸下巴,小声道,“你瞧你二哥,这会儿心头正起火,别说血了,没遭殃。”

    大伙儿都缄默下来,闷着头坐殿里发呆。外面变了天,簌簌一阵急雨打屋顶上。王爷们有些惆怅,这样天儿不讨喜,他们做陪客闷出蛆来,想上园子里转转都不成了。再看万岁爷,也确实是闹得六神无主。说起来宇文家能做帝王都这样,为女人神魂颠倒,这点也真够叫人佩服。

    这么熬肉,只管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皇帝依旧转圈,从屋里挪到了廊庑底下,手里数着一串核桃念珠,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走近了听,原来是重复佛号。皇帝再有能耐,有些事也无能为力,这时候他是普通人,是个等妻子分娩,盼着母子平安男人。

    素以那里也委实坎坷,她不知道生孩子这么难。就像额涅说,浑身榫头都炸开了,一节一节都错了位。五个时辰了,她浑浑噩噩,已经耗了精神。

    她茫然四顾,产房里点起了红烛,火光跳跃,窗口绡纱被夜染黑了。痛过了有短暂松,还没来得及休息,一轮剧痛袭来,她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努力。小阿哥啊,简直要人命。她觉得下半身撕裂了,火辣辣疼,疼得她痛哭失声。她额涅边上呵斥,“不许哭!有这闲工夫给我使劲儿!想着孩子,孩子耽搁不起,再这么下去要坏事!使劲!”

    稳婆来摸肚子,催促着,“阿哥爷进产门了,能看见头了,小主儿千万沉住气。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您喘口气再来。”

    素以觉得受不住,只怕是要死了。她没劲儿了,上哪儿再找那力气去?心肺运转不过来,她大口抽气,昏沉沉就要睡过去,然后她额涅来晃她,把她脸拍得啪啪作响,“大妞子,不许睡!你男人等着你呢,你睡了对不住他!你听见没有?”

    是啊,她还有她东齐,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要找别女人去了。这么一想,醋劲上来也能调动起积极性。她勉强睁开眼,眼前金光四溅,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耳朵却很灵,听见产婆大声说她那处小,要请剪子来剪产门。这下把她吓着,激灵一下就醒透了。提气儿再用力,边上人欢欣鼓舞,“出来了,头出来了”。她脑子里就一个想头,想看看她老虎阿哥长什么样儿。这孩子陪她熬过饿,甚至可以说救过她命。她要把他送到世上来,让他顺顺当当长大。

    有了奔头,她重又整装待发。一点点一点点往外推,大约难是那副小肩头吧!感觉真已经到了极致,助产人小心拢着往外扽,突然一松,老虎就出来了。

    她这回吃了大苦,里头多少次险象也许她自己记不清了,皇帝却明明白白刻心上。她第一回倒不上气来长满寿就来回禀他,他从丽瞩楼赶过来,见心斋门外痴痴站着,自己几乎也只剩半条命和时间拉锯。猛地一声啼哭传来,像当头棒喝,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潇湘过客、茶茶、j11、fanfan、惰多、4211688、水水姑娘、in地雷!

    感谢栗宝手榴弹!

    感谢水色如鸢火箭炮!

    鞠躬! :>_https://www.dubenhaoshu.or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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