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青梅

正文 第107章 你从哪里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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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毡帘放下,??室烛火摇曳。

    瑶英跟在昙摩罗伽身后往里走:“法师要和我说什么?”

    昙摩罗伽身影一凝,忽然停了下来。

    瑶英差点踩着他的袈裟,赶紧刹住脚步,抬起头。

    他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脸上,碧眸深邃。

    “毕娑还在盘查寺中禁卫,公主安置罢,等天亮了,缘觉送你回去。”

    瑶英有些诧异,昙摩罗伽留下她,只是因为担?还有歹人潜伏在王寺里吗?

    前几天他故意示弱,王寺外鱼龙混杂,才会让人潜入寺中,现在他已经肃清朝堂,收拢兵权,没人再敢堂而皇之窥视王寺,城中到处戒严,应该无事了。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留下她是因为要和她商量防备北戎的事。

    她心中一暖,笑了笑,“那今晚又要叨扰法师了。”

    昙摩罗伽没作声,拂?锦帐,走了进去。

    瑶英没有跟着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外间的衾被,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子,抱着衾被盘腿坐下。禅室里间外间都没有高广大床,只设了低矮坐榻,地上铺了绒毯,昨晚她就是在地毯上睡的。

    她昨天睡了太久,这会儿不觉得困,取出纸笔,铺开纸张,就着烛火细看。

    锦帐轻轻摇晃,烛影里闪过??角雪白袈裟的下摆。

    瑶英捧着纸,仰起脸。

    昙摩罗伽站在她跟前,双眸低垂,眼睫乌黑,烛火微弱,地上映出一??长长的影子。

    瑶英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揉了揉眼睛,小声问:“我吵着法师了?”

    她眼角微红,像抹了明艳的胭脂,明明没有笑,眉眼间仍给人笑意盈盈的感觉,朦胧的烛火照在她脸上,隐约带了几分妩媚,眼神却清澈明净。

    昙摩罗伽扫一眼旁边卷起来的衾被。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拍拍衾被,??:“我睡在这里就行了。”

    她曾餐风沐雨,帐篷、马车、沙地、洞穴、树林,什么地方都睡过,??在乎睡哪儿。

    昙摩罗伽俯身,挪走烛台。

    唯一的光源被他带走了,瑶英愣了??下,只得跟着起身。

    昙摩罗伽走进里间,把烛台放在屏风后一张卧榻旁的矮几上,??:“我未曾用睡过这张睡榻,公主可以在此安置。”

    矮榻上铺设几层波斯织锦,衾枕俱全,平平整整,??丝皱褶都没有,确实是没人睡过的样子。

    瑶英谢过他,看他转身就要走,想了想,问:“我可以借用法师书案上的笔墨用具吗?”

    她怕??小心弄乱他的书案或是无意间窥见到她??该看到的东西,白天??直不敢动禅室里的东西,用纸用笔都是请巴米尔帮忙。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点点头,??:“屋中陈设,公主可以随意取用,若缺什么,让人送来。”

    他走了出去,锦帐垂下,隔断了里间和外间。

    瑶英走到昙摩罗伽的书案前,挑了??支笔,盘腿而坐,在纸上写写画画,动作放得很轻。

    这次昙摩罗伽整顿?军,没有让苏丹古露面,肯定有他的考量,他和瓦罕可汗是老对手了,只有他知道怎么才能让瓦罕可汗??步步上钩。

    从她挑拨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到海都阿陵、金勃几人兄弟残杀,到瓦罕可汗设伏引诱王庭出兵,再到现在各国使团见证他亲自出面收拢兵权……他和瓦罕可汗之间的博弈??直在进行着。

    她要做的就是耐?等待,寻找机会。

    瑶英心里默默盘算,画了??张又??张地图,仍然不满意。

    啪的??声轻响,??缕青烟袅袅升起,烛火熄灭,里间陷入一片幽暗。https://www.yq6.cc</P>

    瑶英回过神,揉了揉手指,收拾好纸张,蹑手蹑脚回到睡榻前,掀?锦帐往外看了??眼。

    外间黑黢黢的,光线暗沉,昙摩罗伽盘坐在长案前,闭目禅定,身影似一尊佛像,纹风??动。

    和尚夜里都是这么睡觉的吗?

    瑶英心里嘀咕了??句,躺下,合上眼睛。

    睡着了没一会儿,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感觉????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梦中??个激灵,醒了过来。

    鹰架上,??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瑶英身上滚过????寒栗,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佛子养的苍鹰迦楼罗,??由失笑,闭上眼睛接着睡。

    还没睡着,耳畔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苍鹰飞到矮榻前,尖利的脚爪勾住衾被撕扯,鸟喙轻轻啄她的胳膊。

    瑶英被啄得有点疼,无奈地坐起身。苍鹰勾住她的衣衫,翅膀剧烈闪动,像是要拉她起身。

    “你饿了吗?我喂你吃肉干?”

    苍鹰不为所动,继续啄瑶英。

    瑶英被扰得没法入睡,只能站起来,掀?锦帐,想请昙摩罗伽帮忙,视线扫过他打坐的地方,吓了??跳。

    昙摩罗伽身体微微?颤,汗如雨下,脸上、脖子上都汗涔涔的,连袈裟都浸湿了半边。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苍鹰吵醒她,是因为这个?

    瑶英赤脚下地,快步走到昙摩罗伽身边。

    “法师?”

    她轻声唤他。

    昙摩罗伽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瑶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去碰他的肩膀。

    ……

    昙摩罗伽入定了。

    他犯了杀戒,前去刑堂领罚,背上阵阵痛楚,针扎入骨??样,深入骨髓。

    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该受到惩罚。

    这种痛苦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从刑堂回到禅室,??路上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唯有忽然看到少女带笑的娇艳脸庞时,他有片刻的怔忪。

    他安顿好她,默念经文,感觉自己似乎神魂漂离,意识飘飘荡荡,灵台空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

    幽暗的牢室里,??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孩童站在满面皱纹的老者面前背诵经文,嗓音清亮。

    昙摩罗伽认出那是幼年时的自己。

    他从出生起就被关在刑堂里,师尊波罗留支每天前来教授他佛法,告诉他乱世之中外面的种种生灵涂炭景象,教导他要以佛法解救战乱中的百姓,普度众生。

    那些经文,他看过??遍就能背诵,师尊教的文字,他很快就能熟练掌握,寺中僧人问询前来考校他,他对答如流。

    僧人都说他早慧,天资风骨,必成释门一代伟器。

    师尊欣喜若狂,对他寄予厚望。

    “罗伽,你是王庭君主,佛子转世,你??定能平定乱世,解救在战火中流离的劳苦大众!”

    “张家虽然把持朝政,但是无力控制局势,只知道横征暴敛,大肆搜刮,??得民?,百姓?中只认昙摩家的王,等你长大亲政,就可以改革痹症,让百姓脱离苦海。”

    “罗伽,你要好好修习佛法,早日亲政!”http://www.muxiyu.com</P>

    昙摩罗伽潜?修习,认真学习怎么做??个合格的佛子和君主。

    早慧的名声传出,民间开始盼着他能快点亲政,世家恼羞成怒,想尽办法折磨他,想彻底击溃他。

    看守的人不给他食物,他饿得头晕眼花,靠着??本本佛经熬过身体上的煎熬。

    士卒故意在一墙之隔的牢室鞭打犯人,惨叫声声入耳,他想起师尊的嘱咐,默默记诵佛经,赶走恐惧。

    小小年纪,他背诵经文,熟读典籍,能出口成章,宣讲佛偈。

    世人敬仰爱戴他,盼着他快快长大,引领他们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然而,当张家人将他带到广场之上,??刀接一刀砍下他亲族男女的头颅时,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

    族人心惊胆寒,跪下求饶,在染血的刀下颤抖。

    “??好心,??好心,放了我的孩子!”

    “他还没有车轮高,杀了我,放过他吧!”

    “??善?吧……”

    “千户饶命,饶了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求求你们,别杀我娘,别杀我娘……”

    刀起刀落,血肉横飞,求饶声戛然而止,更多的惨叫痛哭声响起,汇成??片,久久回荡在广场上空。

    昙摩罗伽立在一地倒伏的尸首之中,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黏稠的血珠顺着僧衣慢慢淌下,嘀嗒,嘀嗒。

    嘀嗒声响了很久很久。

    久到所有求饶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眼前只剩下??地残肢。

    ??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

    赤玛的痛哭声歇斯底里,凄凉绝望。

    她紧紧攥着他,手指痉挛,朝他嘶吼。

    “你怎么没哭?你怎么??滴眼泪都没有?”

    “你从小就出家……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会伤心……”七八最快~手机端:/./

    她抱着死去的亲人,嚎啕大哭。

    昙摩罗伽大病了??场,病中浑浑噩噩,无数妖魔厉鬼围着他舞蹈欢庆,死去亲人幻化的众鬼在他耳边?出痛苦的尖叫。

    他在病中沉沦、挣扎,犹如置身阴森的阿鼻地狱,身体被不停撕扯,肉骨被无情捶打,备受煎熬。

    师尊沉痛叹息,??他这么小的年纪就亲眼看见族人的死状,大受刺激,只怕已经有了?魔,以后不可能再在佛法上有精进。

    他病好以后,再次拿起佛经,研读经文。

    师尊喜极而泣。

    “罗伽,你竟然能度过这关,果然不凡!这是佛陀对你的磨砺,你是阿难陀转世,本就该经历??????磨难,才能心性坚韧,断绝情爱,祛除烦恼,入于涅槃,得证菩提。”

    昙摩罗伽意志坚强,驱走?魔,和从前??样,笃信佛法最终能普度众生。

    但是佛法也有办??到的事。

    佛法可以指引他了生死,出三界,实证灭谛,永离六道轮回之苦。

    可是佛法??能让恶人放下屠刀,经文??能解救他的亲族,梵唱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硝烟弥漫,满目疮痍。

    老弱被残杀,人如蝼蚁,名如草芥。https://www.8gzw.com</P>

    他??仅是佛子,也是王庭君主。

    若不能掌握实权,就无法阻止屠杀。

    研习佛法之余,他?始学习怎么打理朝政,怎么和世家斡旋,怎么揣测人心。

    波罗留支暗度陈仓,为他训练近卫,挑选了??批贵族出身的子弟,还挑选了??批被当成牲畜贩卖的奴隶。

    毕娑就是其一,他主动要求拜波罗留支为师,?誓会为他出生入死。

    他们勤练武艺,成为他最忠实的亲兵。

    波罗留支忧?忡忡:“就凭我们这些人,没法撼动世家,罗伽,你??天天长大,他们不会放过你。”

    “就算你能亲政,你也没法夺回权柄,你会被架空,成为任他们摆弄的傀儡。”

    “你需要??个帮手,??个能够震慑世家,替你承担?有杀戮,永远忠于你的帮手。他必须冷酷无情,无亲无故,没有弱点,没有负累。”

    “他还必须武艺高强,??论遇到多少腥风血雨,他都能化险为夷,坚定地追随你。”

    毕娑和缘觉好奇地追问:“就像师尊的师兄赛桑耳将军那样吗?他是摄政王,??辈子忠于王室,为王鞠躬尽瘁,戎马??生,他是王庭一百年以来最厉害的勇士!”

    波罗留支苍老的脸掠过??丝惆怅之色。

    “对,就像赛桑耳将军那样。”

    波罗留支告诉自己的学生:“赛桑耳将军修习的是王庭佛门一种秘而??宣、代代相传的功法,此功法为金刚功法,霸道刚猛,若能练成,必成绝顶高手,但是修习者必须是心性纯良之人,还必须要有极强的意志和自制力,否则??旦情绪波动,极易走火入魔,遭功法反噬,成为冷酷残杀的恶魔,?以历来修习这种功法的都是佛门弟子。”

    少年郎们争着要学功法,他们都想成为像赛桑耳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波罗留支摇头长叹。

    “从修习这种功法?始,就需要坚持服用丸药压制功法,每次散药,极其损伤身体,???始只是四肢无力,慢慢地越来越痛苦,浑身骨头就像被大象碾过??样,到后来,双腿肿胀,渐渐??能行走,直到最后,形如枯槁,油尽灯枯。”

    “练了这种功法,注定会死在盛年之时,你们还要练吗?”

    少年们迟疑了??下,坚定地点点头。

    为了佛子,他们愿意练!

    波罗留支开始教少年们练习功法。

    功法实在太过邪门,最先学习的几个少年学了几个月就在一次运功时走岔了气,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波罗留支怕他们学出毛病,??敢让他们接着学,?始教毕娑和缘觉。

    两人也??适合练金刚功法,承受不住,其他几个先学的也都慢慢表现出各种??适的症状。

    那天,??个奴隶出身的少年为了突破功法,偷偷服用了过量的药物,七窍流血,险些死去,虽然最后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成了废人。

    而最适合练习功法的少年心性浮躁,在一次比武中差点错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清醒过后,竟然毫无悔意,只想着早日练好功法,他就无人能敌了。

    波罗留支几乎要绝望。

    昙摩罗伽找到他:“师尊,你曾说过我根骨奇佳,让我试试吧。”

    波罗留支大惊失色:“??行,你是佛子,是君王,怎么能练这种功法?练了这功法,你这??生就完了!你好好研习佛法,别操?这些事。”

    昙摩罗伽看向牢室外认真练功的少年郎们,双手合十,脸上神情平静。

    “我??入地狱,谁入地狱?”

    如果只有以霹雳手段才能成就菩萨心肠,他愿承担?有业报,亲自杀贼。

    波罗留支浑身一震,凝视他半晌,叹了口气,试着让他练习功法。

    三个月后,昙摩罗伽没有??丝被功法影响的迹象,散药后的痛苦,他也能咬牙熬过去。

    他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摄政王。https://www.dubenhaoshu.org</P>

    波罗留支长长地叹息一声。

    “也许这就是天意啊……”

    ……

    夺回王权后,张家受到了惩罚。

    赤玛要求他将张家赶尽杀绝,男女老少,偏远支系的老弱妇孺,??个都别放过。

    他拒绝了。

    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是那么刻骨,他??会报复到无辜的人身上。

    赤玛失望地咒骂他。

    “你忘了那些死在你眼前的人吗?你根本不在乎昙摩家!你??配为王!”

    ……

    昙摩罗伽从??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以这些年很少回忆起往事。

    他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阻止赤玛追杀无辜的平民,淡然地转身离?,任她在身后哭着诅咒喝骂。

    眼前的幻象渐渐淡去。

    黑暗中透下??缕淡淡的温暖光芒。

    ??声轻柔的呼唤在耳畔回响。

    “法师?”

    昙摩罗伽睁?眼睛。

    少女焦急的面庞凑到他眼前,修长的眼眸倒映出他汗涔涔的面孔,手里拈了张帕子,轻轻拭去他眉间的汗水。

    他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清澈的双眸。

    “你从哪里来?”

    瑶英怔住,眨了眨眼睛,神情有点茫然,轻声说:“……从中原魏国来的。”

    昙摩罗伽凝望她半晌,松开了手。

    ??万里,如此遥远,隔着茫茫大漠,巍峨群山,浩渺长河。

    为什么她偏偏来到了他身边。https://www.dubenhaoshu.or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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