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

    姚温玉答不上来,他今日也不是为了回答这个“何苦”而来的。他知道阒都此举意在何为, 天下人都瞧着他, 艳羡成怜悯,谁都情愿居高临下地可怜他, 仿佛他没有了这双腿,便失去了再立于人前的勇气。

    活着远比死了更辛苦。

    姚温玉早在躺下的那日就洞悉了往后的人生, 这种目光不是初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只要他仍然在世间, 就永远都要面对这些怜悯。这是他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苦痛任何人。

    油伞缀雨成帘, 把青袍隐于其间,姚温玉远得像是坐在云端。他跌下来, 还是GG净净,不染尘埃。

    “人生有一境最难得,”沈泽川遥立在望楼, 对身边的乔天涯说, “便是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人若能豁达到这个地步, 那就离得道不远了。我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这种人, 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得道即无情, 对自己无情。

    姚温玉不行,他心中有万相,他心中还有他相。他是看似远离世间的红尘客,前二十年都在骑驴潇洒中度过, 那是鲜活,不是错。

    乔天涯眺望着那抹青Se,像是眺望着天际的碧柳青竹。他放下笛,拿起酒,饮一口,醉了般地回答:“我懂他。”

    雨持续地下。

    姚温玉的嗓音清润琅琅如玉石,他说:“先生暂且不必为我愁,我看阒都如困兽,竭尽七城之力要与我们府君死战到底。此乃下策,不足取。”

    “沈泽川如若有心,早该投诚相待,而非自立为君。你们陈兵丹城,威B阒都,惹得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岑愈今日也是来劝降的,此刻不禁迈出一步,隔着说,“今日元琢若肯劝他投降,光凭他在中博六州的仁义之举,我也愿意用自己的项上人头为他担保。”

    “眼下形势分明,大局已定,先生何必再自欺欺人。”姚温玉说,“府君为免城中百姓受此大难,所以滞留丹城不肯前进,其实中博十二万守备军准备就绪,围攻阒都朝夕可至。所谓攻城之法,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若nv帝肯为城中数万百姓开门投降,我也愿意用自己的项上人头为她担保。”

    “你我旧识,何必用对我夸下此等海口中博可用之兵不过两万,沈泽川空守茨州粮仓已见疲态。如今茶、河两州纷纷归顺,可见他人心丧失,不能立信于民。阒都如今有七城相助,还有启东为盾,三十万守备军货真价实,沈泽川想要谋取李氏江山,恐怕无人能F。你们攻入丹城,已使得流民四起,”岑愈指向阒都,“阒都门前皆是逃难的百姓,夜里能听见婴孩在啼哭,白昼能看到寡母在卖nv。你们如果真的是仁义之师,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

    姚温玉没有回答。

    岑愈侧旁的学生朝着姚温玉行礼,清嗓开口:“不仅如此,沈泽川无端造反,祸引阒都,纵使他能以强兵破城,也难以用强兵F众。当今圣上名正言顺,实乃天子的不二人选。两军对峙死伤无数,今日何不化G戈为玉帛只要中博诸位能诚心投降,皇上必以圣贤之心不计大过。”

    他们把话说得百般好听,可真的弃甲而降是什么后果,别说岑愈,就是孔湫都不能保证。

    姚温玉正Yu开口,那雨间便有风袭来,让他不得不暂时掩口低咳。

    岑愈于心不忍,身边的学生却自以为占据上风,看元琢羸弱,不禁再进一步,放言高谈:“我知道璞玉元琢素有阒都无二的美名,我更知道你出身姚氏师从阁老,可叹你空负才学,效命沈氏,背弃先人之志姚元琢,老骥尚能志在千里,你却只能委身贼寇。我可惜你的才学,更可惜阁老所托非人,今日见你病T残躯早非当年英姿,还想劝你一劝,迷途知返吧”

    雨珠飞落在栏杆上,沈泽川的袖袍被濡S了。他把折扇束于袖间,以免沾雨。从望楼看青竹,姚温玉已经半隐了。

    沈泽川尚在阒都的时候,曾与萧驰野说,如果让他抉择,他宁肯选择薛修卓,也不愿要姚温玉。因为姚温玉孤高绝尘,做不了在污秽里打滚摸爬的事情。他生得那般好,以至于痛起来也那般难。

    学生们士气高涨,纷纷挤上高台,个个都想对姚温玉赐教。

    姚温玉咳声已停,他神Se不变,似乎早已料得会遇此境地。沈泽川麾下不是无人,孔岭尚在学院时也是清辩高手,可沈泽川仍然同意让姚温玉来,这是知己相知,姚温玉不需要怜悯,一丁点都不需要。

    “罗牧设此局Yu杀元琢,”沈泽川微偏头,耳边玉珠折映冷冷水光,“那也得配。”

    小看姚温玉,就是小看沈泽川。沈泽川麾下幕僚德才兼备,姚温玉却始终稳居首席。两年前姚温玉离都狼狈,那是两年前,他辅佐的可是中博枭主沈泽川。

    台上略显嘈杂,学生们的声音挤在大雨中,埋在竹L里。凉风习习,姚温玉挪下掩唇的帕子。

    “诸位劝我迷途知返,我却要劝诸位回头是岸。”姚温玉的声音依然清润,仿佛那J声咳嗽不过是雨中小憩,“我问先生,老师殚精竭虑死谏朝堂,为的是什么”

    岑愈答道:“震慑宵小,以正尊卑。”

    姚温玉在风荡起时骤现锋芒,说:“大谬不然,老师殚精竭虑思民生,稳健求和顾民意。事事以民为先,时时以民为本,如今你们颠倒尊卑、罔顾百姓,为一己之S苟且庙堂。岑寻益、孔泊然、薛延清,尔等究竟以何等颜面再拜我的老师”

    他鲜少露出此等肃Se,一番言辞犹如刀割,划得岑愈踉跄后退,哑声说:“我等”

    姚温玉神Se依然不变,继续说:“我再问你,所谓Y沉疴、归民田、安民业、正尊卑,此四点你们做到了哪点”

    岑愈气势已弱,说:“丹城、遄城、芜城、荻城田税皆已收回,四城归田于民,减免税收,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赫连侯为了填补遄城田税,属意旗下乡绅强刮地P,田是还了,却是拿戈壁充良田。四城流民仍然层出不穷,茨州早已人满为患,你们所谓的Y沉疴、归民田、安民业,不过是取轻放重。诸位拿去赈济的粮食,都是我们府君恩受的。”

    岑愈哪想姚温玉会陈词凌厉,遄城田纠确有其事,只是迫于外患不得不暂时停止追究,今日已经成了姚温玉的一把利器

    岑愈身旁的学生反应极快,道:“一派胡言你背叛君王、有辱师门,不过是个苟且轮车的残喘之徒,你做了什么你能做什么”https://www.8gzw.com</P>

    姚温玉座下的驴子微微往前,他说:“我为谋士,岂能僭越行事。”

    学生当即哈哈大笑:“推辞敷衍罢了,你根本什么都没做薛公厉斥世家,匡扶李氏,在丹、遄诸城皆受人ai戴你问他们有何颜面见阁老,姚温玉,我看无颜见阁老的人是你啊”

    姚温玉油伞微晃,他也笑起来,可这笑不留痕,过去了便过去了,没有半分得意。他说:“在其位谋其政,诸君食君之禄为民请事不应该么薛延清经营阒都量行江山我自叹不如,他是朝臣,我乃谋士。”他的眼眸微暗,其中闪烁的星光泯灭,只剩沉甸甸的漆夜,“吾主纵横乱世豪雄之间,先平茶、茨匪患,再荡六州所难,通南北商贸繁途,不吝余力鼎助铁骑踏外患。两年内收失地,定八方,安民业,造就三州良田万亩,三境荒地不复。力推H册,落实户籍,广开言路以纳天下贤能,不以门第前尘来绝英雄后路,更敢以身为剑战守端州城门”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像是急C的战鼓,震耳Yu聋。

    “辅佐良主,我便是天间,聚散随意。我可以无名、无德、无所颂,但吾主,”姚温玉稳如山,咬词清晰,“必定彪炳千秋。”

    谋士

    谋士与朝臣,都是辅佐良主的人,姚温玉敢自贬自身功推沈泽川,是因为他是沈泽川的谋士,他是替沈泽川在谋江山、谋名望,不是为自己。他言辞间句句都在反问阒都诸人,李剑霆做了什么人主无作为才是辅佐无能。

    岑愈强撑着,说:“纵然你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沈泽川出身不正。他父亲沈卫兵败六州,若是放你们入城,来日全天下的人都要拜沈卫这个无耻狗贼”

    姚温玉说:“如此,李剑霆就出身正统吗”

    “你放肆”学生看姚温玉气定神闲,稳居上风,涨红了脸,“皇上尊讳岂是你这”

    姚温玉在雨中陡然抬高声音,再次问道:“今日谁能当众证明李剑霆就是正统你吗薛延清吗你们奉她为主,跪拜万岁,却连真假都难以辩驳,简直是天下笑谈”

    “薛公持有先帝遗笔”学生已经乱了阵脚,“皇上诞时便有祥瑞,错不了,错不了”

    “既然你们证不了,”姚温玉压抑着咳嗽,“我可以。”

    岑愈忽感寒意,看姚温玉的青衫摇晃,觉得这不是元琢,这是中博来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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