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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祸绵延百年不休,直至本朝,内忧外患不绝。宦官索要贿赂,买卖官爵,一心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又纵容天子享乐,不思进取,西凉羌人叛乱,阉党不想着平叛,还诛杀朝廷大将。至于并州之事,你也知晓,边郡之地时时遭受侵扰,鲜卑如今兵强马壮,虎视眈眈。纵容宦官之日,就是国破家亡时啊。”

    范华激愤之时,又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泪。

    虞枝枝怔怔坐着,继续问道:“我能为范公做些什么?”

    范华看着虞枝枝,说道:“两年前,谏议大夫黄振领洛京太学千余人上书要惩治宦党,挟辅王室,此举激怒天子,天子下诏大肆搜捕上书的太学生,黄振被收入狱中,激愤而死,那上千太学生更是获罪者无数。

    黄振一呼,天下响应,只是如今,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我们都……失了胆气。”

    虞枝枝若有所思地念着:“这样的人……”

    最开始,她只是不相信她的父亲会叛国,她想要为父亲沉冤昭雪,为父亲正名。

    在西内,她碰见了薛良玉,她碰见了尤怜,她开始意识到,与他父亲一样在蒙受冤屈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死了,魂魄无所归依。

    她想要做些什么,为她的父亲,也不仅仅为她的父亲。

    两年之前,她困在闺阁,后来,她困在宫中这方寸之地,她看不见饿殍遍地,看不见以头抢地的党人,但她却见到被王侯逼迫的女子,被阉党逼走的忠良。

    这些人,本不该如此。

    乌云遮蔽了太阳。

    虞枝枝以前以为,诛宦之事离她太过遥远,那是父亲收到洛京书信之后的烦闷的夜,是流放并州的士人激愤的诗。

    而如今,代王和他背后的阉党无处不在。

    虞枝枝抬眼,眸中有火光在跳动:“会有这样的人的。”

    她思绪清晰起来:“我是两年前大败的遗孤,是备受冤屈的虞将军的女儿,《春秋公羊》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上至朝堂,下到山野,无不尊崇春秋大义。我站出来澄清当年之事,将矛头对准宦党,天下人都会站在我这边。”

    国朝公羊春秋风靡,讲究有仇必报。为父母报仇乃至杀人,也会被看作是一种义举,杀人者会因此扬名万里。

    诛灭宦党,更是天下人心中的大义所在。

    范华怔怔看着她,忽然站了起来:“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此事非同小可。”

    他颓然坐下,垂头丧气说道:“不,你不要卷入此事,我们这些食君禄的人尚且犹豫不决,怎可推你去风口浪尖。”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范华止住了她:“你好好思量。”

    范华带着范老夫人和惊诧的卢文君告别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范华转过身来,他笑道:“虞将军虽是卢公的入室弟子,但他也在我这里学过经传,他去并州赴任之前,曾问过我,要不要给他女儿赐名,我折柳一支给他,他似乎有所思。”

    虞枝枝略带疲惫的笑了一下,方才激动之时,她还是在范华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希望姆妈能够原谅自己一回。

    虞枝枝看着范华,眼中有了氤氲水气:“我叫枝枝。”

    范华笑:“好名字。”

    昏暗的廊下,齐琰负手立在灯下,灯火朦胧,竟然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吉利走近他,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齐琰挥袖转身,他的声音有些缥缈难寻:“蠢人的一腔孤勇,倒也令人动容。”

    .

    承光宫很安静,已经快要开春,尽管这里依旧是朔风凛冽,但数着日子,知道春日就要来,便让人觉得心中有了希望。

    这天,尤怜终于请到了薛良玉,她、薛良玉、虞枝枝三人一桌,摆了小宴。

    今日这宴会,是尤怜用来给虞枝枝和薛良玉正式道歉的。

    虞枝枝、薛良玉和尤怜三人坐在院中梅花树下,桌上摆了黍米、炙肉、鸡还有一些时令的小菜,配着一坛冬酒虽不算十分珍贵,但也足够丰盛。

    薛良玉落座,轻轻一瞥,知道尤怜大约费了许多钱来置办这一顿饭。

    宫女本就存不了什么钱,更何况还是在西内。

    薛良玉早些时候听虞枝枝说过尤怜的故事,她只觉得可悲又可怜,并不会同她计较。

    薛良玉对这些旁的事本就不太在意。

    三人举杯同饮,前些时候的不快顿时消弭,薛良玉表情淡淡,她心事一向很沉,尤怜则是有些百感交集,她眼中隐约有水光,虞枝枝只觉晕晕乎乎,她发髻松散,花钗乱横。

    虞枝枝一双桃花眸迷迷,她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要效仿那三千太学诸生,冒死上言,清除宦党……”

    尤怜悚然一惊,忙站起来捂住了她的嘴。

    虞枝枝在尤怜怀里扭了半晌,她还在嘟嘟囔囔道:“若我能死得其所,那便好了……”

    尤怜扶着她道:“越发痴了。”

    薛良玉捏着酒盏,久久没有言语,她的眸光盯着空虚的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放下酒盏:“她醉了,扶她回屋休息。”

    她起身,径直回到屋内关上了门,她坐在琴案之后,心绪不宁地抚琴。

    夜里,承光宫寝殿。

    床榻上半截衾盖掉落在地上,赵吉利蹑手蹑脚前去给齐琰捡被子,抬起头不小心一望,齐琰竟然睁着眼睛,把赵吉利吓了一跳。

    赵吉利按着心口半晌问道:“殿下怎么还没睡?”

    齐琰没有回答。

    赵吉利善解人意道:“不如奴婢去请虞娘子过来?”

    齐琰皱眉:“她现在醉醺醺的,请她过来烦我?”

    赵吉利闭上了嘴,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月明如水,齐琰披衣起身。

    醉醺醺便醉醺醺吧,习惯了身侧有温软的一团之后,独寝两夜,倒真有些难受。

    齐琰走进虞枝枝的寝屋,一掀开绡帐,就有白生生的手臂软软搂住他的脖子。

    齐琰一低头闻到了酒气和口脂香,虞枝枝凑近他,委委屈屈娇声道:“殿下两夜没来找我,我好冷呀。”

    第35章 火星子。

    齐琰昨夜没有来和虞枝枝同眠。

    他看着范华三人离去后,他也转身离开。

    昨夜,他站在廊下看明堂里的虞枝枝,他真的像看到了一团火。

    灼灼燃烧着,不管不顾地燃烧着。

    而他是寂静寒夜里的行人,他不太想去靠近火焰。

    火焰会燃烧殆尽,烧完之后是一片空虚,冷会变得更冷。

    齐琰幼时离开鲜卑王庭后,遇见过一个女孩,女孩如一轮金乌,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但他的母亲派来鲜卑人四处找寻他,他明白,若将鲜卑人引入女孩家里,她会陷入麻烦。

    这就是轻信他人的代价,齐琰有些想看到女孩遭遇祸事后的神色,会对他冷眼相待,还是依旧傻得可爱。

    但他离开了,之后并州的夜里,总会更加寒冷。

    他后来投身到并州刺史陈季家里,陈季认他做养子,对他视若己出,齐琰开始相信善意。

    但董泰侄子董怀看中了陈季的女儿,竟然敢要强娶陈女为妾。陈季大怒,因此得罪了董怀。

    一道圣旨自洛阳来到并州,陈季全家获罪。

    陈季激愤之下,引颈自刎。

    温热的血就那样淌在齐琰的脸颊上,齐琰对陈季磕了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齐琰自此不相信善有善报,对率真诚挚之人会格外嘲弄。

    那些人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而如今,他弱质娇柔的侍妾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齐琰垂下眼睛,看着双颊酡红的美人眉眼迷离,她一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作怪,齐琰按下她的手,将她推到榻上。

    他双膝跪在榻上,将虞枝枝挟在之间,他低头,看虞枝枝微阖双眼,丹唇微启,一头青丝散满了翡翠衾。

    齐琰有些意动,这意动足够让他像从前无数回那般作弄她,但这一回,他只想抱住她。

    月色之下,他伸手揽住虞枝枝的腰,将她的脸颊按在心口。

    他闭上眼,叹一口气。

    虞枝枝在他怀里抬头,她醉了,唧唧哝哝哼着:“殿下过来,是想我吗?”

    齐琰摇头:“不是。”

    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了戳齐琰的下巴:“殿下,若我死了,你会舍不得吗?”

    齐琰摇头:“并不会。”

    “哦。”虞枝枝在他的怀里拱了拱,寻到了个舒适的地方,歪头睡了。

    齐琰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她的长发缠在指上,然后松开。

    想她吗?

    微乎其微。

    舍不得吗?

    未曾见得。

    不过是冷宫寂寥,养来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他刻意这样默念,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齐琰微微蹙眉,拿开虞枝枝还搭在他肩上的手。

    但他握住之后,微微一顿,并没有松开,而是略带侵占地捏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轻轻地,恨恨地,不解地细细啃咬。

    早起下了一场春雨,齐琰立在廊下看雨,屋内虞枝枝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

    她看着门外齐琰的背影,皱着眉思索齐琰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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