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板惋惜道:“谁说不是……唉,不过你的书质量好,你也不怕什么,慢慢来就好了。”

    他能慢慢吗?他肯定不能慢慢啊!再等半年?看着顾棠天天上报纸,再住在那破房子里?

    贺都志慢慢把那张钱票又递了过去,“我出一半的银元,这本书值得!”

    章老板都不忍心了,他接过那张八百的钱票,又给换了一张三百的,“这就够了!你放心,你跟出版社同舟共济,将来我给你开最高的版税!”

    等送了贺都志出去,章老板回到办公室就开始叹息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又傻又自视甚高还看不清现实的人?我虽然没安好心,但是他也得自省,他为什么会被骗啊。”

    其实贺都志倒是想过,为什么没有审稿,也为什么没有计算字数就他说八十三万就按照这个给了。

    不过章老板说得对,贺都志自视甚高,他觉得这是他的名声,这是他的人格魅力,他没有理由骗章老板这个,所以章老板对他诚实以待。

    回到家里,贺都志叫楚玉原置办了一桌好菜,还买了烧酒,“等我东山再起,咱们搬去租界住!贺公馆!”

    转眼半月过去,贺都志逛书局的时候瞧见他的新书上市了。

    可是外头这个海报……让贺都志苍白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知评出版社倾情奉上!

    顾女士前夫,都原中学校长,贺先生呕心沥血之作!

    美国知名大学用哲学系课本!

    字字振聋发聩!句句发人深省!

    别的他都承认,可“顾女士前夫”这种头衔是怎么加上去的!他什么时候需要让顾氏那个贱人帮他提高知名度了?

    贺都志大步上前,气得就想把海报撕了,不过走过去,他却发现他这书周围站了不少人,很多人手里都捧着一本在看。

    贺都志顿时就有了偶像包袱,他手背在身后,缓缓走过去也拿了一本,问道:“这书怎么样?这么多人看?”

    “真不怎么样。”

    贺都志眉头一皱,心提了上来,“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怎么这么多人看?”

    “都是看笑话呢。”这人年纪看着三十左右,一边翻一边道:“你看看这语句写的,不通顺,而且半中半洋还夹杂着文言文。”

    贺都志翻了两页,“还凑合?应该能看懂,现在翻译不是要信雅达?”

    “雅这个字儿,是针对文学作品说的,翻译课本——你看过上一期报纸上采访顾女士没有?她说要做个冷冰冰的翻译机器,不能夹带私货,就得是她那么来!”

    贺都志气得耳朵里都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了,不过这还没完。

    “这姓贺的也太不要脸了。当初分手说一别两宽,现在把人家顾女士写在前头,我还以为是顾女士的新作呢,我就说,她中学的教科书还没出的,怎么就大学了?”

    “谁说不会,上回顾女士还说要专注自然科学,这种社科的肯定跟她没关系。”

    “那你还不是被骗来了?”

    两人嘻嘻哈哈一阵,放下书走了。

    贺都志凑过去也拿了一本书,这是他的新书?

    这……纸质泛黄发脆,明显是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纸,印刷质量极差,字体也小,里头还有墨点。

    这样的书标价一块五?

    别说一块五了,一块他也嫌贵啊!

    贺都志怒气冲冲付了钱就到了知评出版社。

    章老板不在,两个负责接待的小姑娘倒是在,一个当场就哭了起来,一个红着眼圈给他解释。

    “章老板每天都在外头跑,现在坐出版业太难了,天天被人打压,印数不够印刷厂的价格也下不来,章老板太不容易了,但是您的书质量好,我们两个也都是看过的,真真发人深省。您放心,等这一套五千册卖出去,下一版就会好很多。”

    贺都志又被糊弄过去,带着书回家了。

    回去他这才想起他的序来,可是打开书一看,就一篇序,还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写的,抬头是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大学老师,写的也都是套话。

    什么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理论体系。学习哲学是在学习思考的方法和培养怀疑的种子。之后在讲一讲哲学的发展史,历史上的流派。最后展望一下未来,鼓励大家好好学哲学。

    这根本就是在抄他的第一章 ,哲学概述!

    贺都志原本不强健的身体彻底给气病了,他连出门去找章老板算账都觉得羞愧,他就是被骗了!

    顾棠也叫人去买了一套贺都志的哲学书回来。

    哲学本来就挺难懂的,经过他这一翻译加工,就更难懂了。

    顾棠叹息一声,跟来访的光辰出版社的主编道:“幸亏你们当初拒绝了他的稿子,这质量,彻底成了睡前读物。”

    主编想了想,才明白“睡前读物”这四个字儿是什么意思,他笑道:“没想到贺先生当初那么精明的人,现在也会吃这个亏?知评出版社原先是出市井读物的,就是封面印个美女,里头几则香艳故事的那种。一册就一角,若是遇上哪个故事写得好,也能印上几万册。”

    顾棠满脸的惊讶很是浮夸,“但凡贺先生事先稍微了解一下,也不会落入这样的圈套。”

    现在不管在哪个圈子里,贺都志基本都是人人喊打的角色,主编便又多说两句,他笑道:“其实也不能怪贺先生,主要是章老板这个人太会说话了,他太会糊弄人,又有合同,贺先生也就只能吃这个亏了。”

    顾棠道:“我倒是有点不明白,章先生这么搞,他就不怕臭了名声?他又该怎么赚钱?”

    主编想了想,“知评出版社的大头不在出书上,还是靠着他的市井读物。而且大沪海每天都有文人来,章先生就在各家出版社等着,能骗一个算一个。”

    “至于赚钱……他跟人签的合同,不是分成版税全付的那种,是卖出去几本给几本的钱。用的纸张印刷又都是最次的,这样出版社无论无论如何都不会亏的。加上夸张的宣传语,顾女士不就买了一套?”

    顾棠笑笑,一点都不诚恳地说,“希望贺先生不要被骗得太惨,早早挺过这一遭,男人嘛,有点挫折才会成长。”

    送走主编,顾棠心情畅快淋漓,去隔壁点了个佛跳墙。

    到了下午,她又叫来了顾家的人,道:“从下个月起,就不要给贺都志送银元了,我们养他十个月也够了。另外再在报纸上发表一个声明——回头我写好了叫人给你们送去,用学校的名义发。”

    当初贺都志、楚玉原还有贺家扒在她身上吸血,现在终于到了彻底清算的时候。

    这些耻辱,这些登在报纸上的消息,她会好好保存的,这可是永远的影像资料啊。

    贺都志在床上躺了三天,连报纸都不看了。

    别说报纸,他连人都不见。饭也得楚玉原端进去,然后她出来,之后贺都志一个人吃。

    贺家原先是成功的商人,除了贺夫人年纪大了学不进去,识字有限之外,剩下的几人都认得字,看报纸毫无障碍。

    这几天报纸上就没说过贺都志的好话,一句都没有!

    客气一点的:贺先生不韵世事,还是出第一本书,略有瑕疵也是应该的。

    直接的:看他翻译成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没学懂了。

    还有更直白的:不是说一别两宽,他用人家顾女士的名声做什么?

    楚玉原看见这个就生气,“当初顾女士出书的时候也用了都志的名声!怎么到都志这儿就不行了!”

    不过人家下头还有:我倒是理解这种增加销量的手段,可是也得质量过硬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翻译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样不行,咱们得想个法子!”贺老爷担忧地说,“都志都几天没出来了?得叫他振作起来。”

    贺夫人道:“又到月底了。”她手一指楚玉原,“你去学校领他的工资,买个桂花糍粑去,他小时候就爱吃这个。”

    又吩咐贺秀贞,“你去找你嫂嫂!你不是说她都请你上门了吗!叫她出面澄清!”

    嫂嫂!?他们跟顾棠还有来往?

    楚玉原听见这个就想发作,只是她如今的确是不如顾棠有钱,贺都志现在也没法替她说话,楚玉原只当是没听见,换了衣服就出去了。

    贺夫人一见她出去,就冷笑一声,“我说什么,她不敢声张吧?到时候咱们搬去顾公馆绝对不能带她!免得顾棠不高兴!”

    贺老爷跟着点头,贺秀贞趁机道:“那我去嫂嫂那儿……娘给我几个银元,我想想给她买点什么。”

    “又要钱!”贺夫人一边骂,一边掏了银元,贺老爷想着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也掏了几个银元出来,“买点好的,一般的她怕是看不上。”

    贺秀贞点了点头,回房去换衣服,她跟贺夫人一间房,自然是知道她把首饰都藏在哪儿的。

    她先趴在门口听了听,见贺夫人正抱怨贺老爷天天不在家,忙跑去大衣柜把贺夫人剩下那几个小珍珠的首饰都拿了出来,这才又去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用个布条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绑在腰上一圈,换了“嫂嫂”新给她买的小皮鞋,终于出了家门。

    那个家,谁还要回去?贺秀贞一点没犹豫直接去了百乐宫舞场,“花妈妈,一个晚上真能赚到一百?”

    “怎么不行?”花妈妈一脸你大惊小怪的样子,“这行进来,最少一个月也能赚一百,这还都是年老色衰不识字的,你看看你,你跟那些穷人家的姑娘不一样,你这手,你这脸,白里透着粉,男人就喜欢这样的。”

    “你识字,你还会诗书,你还能弹古筝,花妈妈不骗你,你在这儿待上两年,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儿也不过才十八岁,到时候手段也有了,人也长开了,就能找个有钱人家去做姨奶奶,日子别提多逍遥了。”

    花妈妈带她进了场子,“你看看中间那个,她昨天光舞票就收了两百多,七成都是她的。香槟开了十二瓶,酒水也有她的抽成。还有客人送的花篮。你啊,百乐宫里遍地都是黄金,就看你能不能抓到了。”

    等到下午,贺秀贞没回来,贺夫人到不是很担心,反正她是去看她嫂嫂了嘛。可是楚玉原没回来就不太对了,贺夫人戳了戳贺老爷,“你去找找?别是出什么事儿了?”

    话音刚落,楚玉原就进来了,失魂落魄眼圈还是红的。

    “他们、他们这是过河拆桥啊!”楚玉原进门就拉着门框倒在了地上,“他们说都志没去学校,说从这个月就不给他工资了。”

    “他们怎么敢!”贺老爷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当初说好的,只分给他们十年收益的一半,怎么现在一个月四百块都不给都志!我饶不了他们!”

    楚玉原嘤嘤地哭了起来,贺老爷冲进里屋,外头传来父子两个激烈的争吵。

    “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怎么能不去学校呢,你是校长!”

    “不是你跟我说的不让我去!”

    父子两个互相埋怨,贺老爷直接摔门走了,到了晚上,非但他没回来,连贺秀贞也没回来。

    楚玉原出去找了一圈,回来就听见贺夫人在屋里头骂,“作死的小娼妇,居然敢偷我的东西!”

    楚玉原微微一愣,随即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她进来吞吞吐吐地来了一句,“也许……她前头说去找她嫂嫂,也是骗您的。我去过派克路一趟,人家别墅前头有人站岗,进出有门房。顾小姐也是社会名流了,她干嘛要跟一个小姑娘来往呢?”

    “啊啊啊!”贺夫人气得大叫,“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楚玉原左右一看,抱了被子往书房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顾棠的声明在大沪海有名的报纸上都发了,就连知评出版社的市井小报上也有。

    鉴于贺校长已经十个月未曾出现在都原中学,我们一直认为,贺校长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都原中学的校长。

    经校委会一致裁决,即日起贺都志卸任都原中学校长,贺校长虽然旷工十个月,但是考虑到他以往的功劳,十个月的工资本校不会追回。

    校委会祝他前程似锦,再创佳绩。

    另外,从即日起,都原中学更名为沪海人民中学,全体教职员工会以更饱满的精神和工作热情,更好的为全体学生带来最新的知识。

    全体校委会敬上。

    因为贺都志那本质量奇差的哲学教科书,宣传还借了顾棠的名字,贺都志这两天就在风口浪尖上,这则消息一出,真的是往烈火上浇了一勺热油。

    整个沪海的各种圈子,别管跟文人沾不沾边,讨论的全是贺都志。

    “他当校长的,十个月没去了?”

    “那顾女士也不能把学校抢过来吧,当初那和离声明我可是看了,说是未来十年收益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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