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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偷,”姜恒说,“不告自取是为贼,不行不行。”

    耿曙带着点不耐烦,说:“别训我!”

    姜恒一本正经道:“要是有人把你东西拿走了,你铁定气得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耿曙一瞥姜恒,不吭声了,拿起那茶壶喝了口,两人也不置杯,就这么对着茶壶喝。耿曙说:“你饿了没有?”

    “下去吃吧。”姜恒一看日头,该用午饭了。耿曙又爬下去,末了,带着卫婆留给他们的食盒翻上来,其间明显地停了停。

    “怎么啦?”姜恒说。

    “鸟儿。”耿曙在屋檐下说,“鸟蛋吃吗?”

    姜恒顿时脸色煞白,说:“别吃它们的蛋,太可怜了!”

    耿曙本来已经把蛋掏了出来,听姜恒一说,只得又放了回去,一脸无聊地上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啰嗦。”

    姜恒也不着恼,只笑了笑。片刻后那窝蛋的主人飞来了,姜恒便掰了点饼碎喂它们,自言自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别人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挺好么?”

    耿曙也掰了点饼喂那两只鸟儿,鸟儿倒不避人,一跳一跳地吃了,还啄了两下耿曙的手表示亲昵,方才耿曙若把鸟蛋全掏了,毁了它们一家,这会儿估计那俩鸟儿得哀叫个没完。

    用过午饭后,俩小孩儿把食盒扔在一边,姜恒已有点困了,歪在耿曙身边,晒着太阳,睡了个午觉。耿曙依旧坐屋顶上,侧过一腿拦着姜恒,让他枕自己腿上免得滑下去,倚着飞檐,翻来覆去地看那叠字。

    “姜恒、恒儿,耿、耿曙。”耿曙拿着他们的姓名纸,小声念道,瞥了眼姜恒,又翻出别的纸来,“山有木兮木有枝……”

    “回来了。”日暮西山,耿曙看见马车,摇摇姜恒,带着他下去。姜恒睡得晕头转向,被耿曙带回房,躺在床上,耿曙自己则收拾了那几张纸,坐在姜恒卧室外的天井里,装作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然而昭夫人却正眼也未看他,只在耿曙试探的张望中穿过前院,进了堂屋。卫婆则一瞥耿曙,看见他手中的纸,点了点头,转身回后院去备晚饭。

    “娘!”姜恒睡醒了,一阵风地跑去,说,“给我买吃的了吗?”

    堂屋内一声怒斥道:“滚!”

    姜恒被吓着了,耿曙收起纸,起身到得堂屋前,只听昭夫人一声凄厉的斥责:“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姜恒退后半步,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忙道:“我我我,我就是问一句……”

    昭夫人怒道:“让你读书作文章,作到狗身上去了!看看你自己!泥堆里头滚成这副德行!何曾有半点姜家少爷的模样!明天待人杀上门来,一刀宰了你这小乞丐!”说着就上来拧姜恒的耳朵,姜恒猝不及防,在屋顶躺了一整天,身上正脏,当即要躲,却被昭夫人手指钳住耳朵,又被扇了一巴掌,顿时吃痛大嚎起来。

    “我错了——!”姜恒大哭道,“娘我错了!别打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姜恒必须先悲痛欲绝地哭一顿,顺势还要软倒在地上,虚张声势一番,接下来便不容易再挨揍。

    耿曙却顾不得别的,马上迈进堂屋里要拉走姜恒,背后卫婆则来了,一手作势拦了下昭夫人,把耿曙推了出去,以免火上浇油。昭夫人这才恨恨放了手,姜恒于是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哭着走了。

    耿曙站在廊前,欲追上去,姜恒却郁闷地进房,倒在被上。

    第8章 百家书

    入夜时,耿曙过来催道:“卫婆让你去吃饭。”

    姜恒难过地爬起来,到得堂屋去,昭夫人未曾出现,姜恒自己用了晚饭,悲伤消了近半,想去找母亲说说话,但哭都哭了,总不好现在当作没事人似的,便依旧哀哀戚戚地回了房。

    二更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他,姜恒正面朝墙躺着,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耿曙的声音却道:“起来,给你的。”

    姜恒转身,忽见耿曙手里拿着一串油炸果子,惊异道:“哪儿来的?”

    耿曙道:“少废话,你不是想吃?”

    姜恒:“你偷偷出去了?哪儿来的钱?”

    “老板给我的。”耿曙说。

    姜恒面现怀疑神色,耿曙一想便知,当即火了,说:“你当我偷的?我从来不撒谎,老板卖不完,这串就给了我,不要算了!”

    耿曙正要扔了,姜恒说:“我信!我信!”

    姜恒把床榻让出些许,让耿曙坐上来,他晚饭没吃多少,正饿了,分了个给耿曙,耿曙摆摆手,说:“不吃,自己吃。”

    于是姜恒开始吃那几个油炸果子,但吃着吃着,心下又十分苦涩,只想掉眼泪。

    “我想走了。”姜恒说。

    “走?”耿曙疑惑道。

    姜恒吃剩半个,一时难过得很,天天被母亲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一般,还常常遭到突如其来的打骂,就像今天这般。

    耿曙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要打仗了,她正气着呢。”

    “打仗?”姜恒想起下午看见的,浔东城外的兵营。

    耿曙想了想,说:“夫人在官府待了一天,肯定是说这事。”

    姜恒想说打仗与她、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但若真要打仗,浔东城里的百姓也都逃不掉。

    “你不知道?”耿曙说,“她是‘天月剑’姜昭,杀再厉害的人,都只要一剑。”

    “那是什么?”姜恒茫然地问,他读过许多圣贤书,却不知人间剑道。

    耿曙想了想,意识到昭夫人选择了隐瞒姜恒,一定有她的缘由,只答道:“没什么,吃完睡罢。”

    姜恒那表情有点落寞,他尚未明白到母亲的武艺与名号意味着什么,哪怕她能杀再多的人、本领再高,终究有个身份是他娘,而他的烦恼又真真切切地来自这个脾气暴躁的母亲,唯此而已。

    “她不让你离开家门,”耿曙说,“是因为爹杀过许多人,怕你被仇家抓去折磨。”

    “又是他。”姜恒无奈道。

    耿曙的话并未对姜恒造成多少影响,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关在这高墙内,还是父亲害的。

    姜恒把剩下的半个油炸果子推到签子顶上,递给耿曙,耿曙就着他的手吃了,把竹签一并取走,说:“睡,明天教你学武。”

    “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

    翌日,姜恒依旧在书房中朗声诵读竹简,昭夫人经过昨日,则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只冷着脸,手持戒尺,站着看耿曙练剑。只要有昭夫人、卫婆在,耿曙就像哑巴一般,几乎不说话,在姜恒的诵书声中,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反复练。

    “看。”耿曙拉住姜恒的衣领,让他扒在屋檐上。

    姜恒:“啊!”

    那窝小鸟已经孵出来了,六只光秃秃的鸟儿正张着嘴叫唤等吃的。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姜恒读完《大取》,又读《非乐》,耿曙则除了外袍,只着单衣,汗流浃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剑,灵动如飞,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败后支撑再起时,已隐约有了卷土重来的气势。

    “接好!”耿曙从树上扔下李子,姜恒张着前襟,抬着头看高处摘李子的耿曙,认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姜恒低头看竹简,院中耿曙则捧着剑,在小雨里罚跪。

    入夜,耿曙摇摇姜恒,姜恒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跷着一脚,拿草杆撩他鼻子,姜恒打了个喷嚏,耿曙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把自己做的树叶风车插在他枕头畔,给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长其兄而去其弟……”

    姜恒自言自语,书房内的竹简分了东西两侧,各十数排书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笔写就“兵”“农”“法”“儒”“道”“阴阳”“名”“杂”“医”“纵横”等,姜恒读过一卷,便将那卷竹简从东侧拿走,放到西侧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搁回东侧的,则是一卷卷用细绳扎着的芦纸文章。

    入秋,下过第一场雨后:

    “字认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临下地说。

    耿曙躬身,并未回答,昭夫人扔给耿曙一张丝帛,落在他的脚边,正是他离开安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带来的武诀。

    耿曙已认了不少字,知道丝帛上的数字——黑剑心诀。

    “娘,”姜恒惴惴道,“家里的书快读完了,剩申不害的这卷。”

    昭夫人转身,东西架上满满的书与文章,距离姜恒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六岁到九岁差一月,姜恒读完了百家之学,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两百余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打开。”

    姜恒打开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里头空空如也,便让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自己也有点苦恼,三年来他已习惯了有读不完的书,就像每日吃饭睡觉般自然,现在读完了,又要上哪儿找新的去?

    昭夫人说:“儒家孔仲尼《论语》起,诸子百家,全部从头到尾默誊一遍。”

    “哦。”姜恒挠挠头,拿着最后一卷书,“不从《诗》开始么?”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诗三百读了又有何用?擅精乐艺,不过也是给人当走狗的睁眼瞎罢了。”言毕再瞥耿曙,沉默不语。

    院内一阵静谧,秋风卷起,耿曙拄着剑,低头读那丝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风里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耿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昭夫人时,昭夫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对时,昭夫人眼中竟是带着怜悯之意。

    “为什么?”昭夫人眉头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从未离开的人,低低地说,“学这剑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耿曙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昭夫人却已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满院落叶,耿曙的剑法已显得飘逸灵动,一柄二十斤的木剑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树枝般,挥、挑、点、扫,随心而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姜恒无聊地默写着,已经会背的东西,还要再默写一次,简直味同嚼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收剑而立,望向书房里,答道。

    “连你都会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来写。”耿曙很喜欢写字,只是没多少机会。姜恒则接过剑,挥了两下,颇有点站不稳,耿曙与他交换,说:“你就练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姜恒虽不谙武道,却也能感觉到耿曙的武术进境简直飞快,这才过了半年,一手剑法已使得似模似样。

    耿曙说:“娘从前就教过我,只是许多东西不大懂,学了就学了,囫囵吞枣。”

    “囫囵吞枣,这个成语用得很好。”姜恒扛着剑,试练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来来去去,只教了他这三招,姜恒虽觉无聊,却发现这三招要练好了,似乎也挺不错。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却被耽误了,”昭夫人冷冷道,“学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艺,现在居然还挺得意,坐井观天,当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前院走廊中,耿曙与姜恒都未察觉,平日里耿曙几乎不与昭夫人交谈,也从未让她听见自己与姜恒说话,昭夫人也不理会两兄弟说什么,这下被撞了个正着,耿曙便放下笔,退后,起身,不信任地盯着昭夫人。

    姜恒赶紧放下剑,生怕昭夫人发怒。昭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身而去,留下满院秋风。姜恒一脸茫然,与耿曙对视。

    当夜,姜恒刚睡着不久,榻畔耿曙却摇了他几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来了。”

    姜恒榻上未换冬被,连日阴雨,卫婆也没等到晒被的好时候,深秋几场雨下过便觉寒凉,他正缩成一团,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么?”

    “起来,”耿曙说,“你家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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