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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我在想事,太热了,怕你睡不好。”

    “上来罢。”姜恒说。

    “不。”耿曙难得地坚持了一次。

    “你就是赌气。”姜恒说。

    “我没有!”耿曙有点烦躁地答道,“你能不能听话点?”

    姜恒:“……”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争吵过了,上一次争吵,还是在林胡人的藏身地外,姜恒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姜恒于是答道:“好罢。”

    耿曙转头看了眼屏风内,沉默。

    过了很久后:

    “恒儿。”耿曙说。

    姜恒困得很,他迷迷糊糊转过身,问:“什么?”

    “没什么,睡罢。”耿曙在方才那一刻,再一次感受到了嘴拙的无奈,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奈何却说不出口。

    夜半时分,惊雷滚滚,郑地终于下起了迟来的暴雨,一场雨解去了干旱,今年的秋收,不必再担心了。凉爽的水汽卷入房中,耿曙始终睁着双眼。

    从姜恒看到大海的那一刻起,耿曙便下了一个决定,在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以前,他不能再与姜恒像从前一般亲近了,这样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曾经他不知道,姜恒只是单纯地将一切当作兄弟之间寻常相处来看待。

    如今他们与从前再不一样,耿曙则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守好规矩。

    翌日,姜恒来到郑国朝廷时,还打着呵欠。

    朝中有一大半人他都认识,但他与耿曙抵达那一刻,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姜先生回来了,”太子灵如今已是郑王,端坐王案后,客客气气道,“聂将军尚是第一次来到本国,两位请坐。”

    “什么聂将军?!”一名老臣马上就认出了耿曙,怒吼道,“他就是害死了天下无数人的刽子手!他叫耿曙!他是耿渊的儿子!”

    众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两国血仇比海更深,满手血腥的杀戮者,居然堂而皇之,来到了郑国的朝堂上,这简直是对数万阵亡将士的蔑视!

    太子灵没有劝任何人,他知道以姜恒的本领,足够轻松应对。

    但率先开口的却是耿曙,只听耿曙沉声道:“不错,我就是耿渊的儿子,随母姓,叫聂海。受封大晋骠骑将军,领洛阳骑都尉之职。我父十五年前琴鸣天下,杀了四国公卿,我曾是汁琮义子,率领雍军,战胜你们郑军,手上沾满了数万人的鲜血,并攻破了梁国国都安阳……”

    接着,耿曙在一张空案后坐下,将手里黑剑放在案上。

    “……聂某武艺平平,不及先父,但今日我若想血洗郑国朝堂,诸位也定逃不出正殿大门。”耿曙扫视众人一圈,客气点头,“不过此来我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当然,各位要杀我报仇,尽管上前动手,我坐着不动,先让你们十招。”

    这话一出,殿内反而一片寂静。这朝堂上确实无人奈何得了耿曙,除非太子灵一声令下,召来弓箭手,乱箭将他射杀当场,否则谁都拿他没办法。

    太子灵叹了口气,求助似的望向姜恒,示意说点什么,气氛实在太僵了。

    姜恒知道只要自己二人出现,便势必有此反应,说什么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类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道理自然谁都明白,大争之世,郑伐雍,雍伐梁,本无仁慈可谈。

    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各位大人,这可有好些年不见了。”姜恒反而乐呵呵地说。

    众人受耿曙威势所慑,一时不语,却都在盘算找什么话来骂他。姜恒倒是很轻松,郑人对他恨意不大,哪怕知道他曾在雍国为臣,毕竟他未曾真正地杀过人。

    “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姜恒听到这声音,转头,在太子灵的御座左手下第一位处,看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

    他一直坐在那处,只是身边坐着两名老臣,将他挡住了。

    “梁王?”姜恒马上根据服饰,判断出了这小少年的身份。

    那孩子正是安阳城破后,被项余放走,逃入郑国的梁王毕绍。只见毕绍一身王服,哪怕身为亡国之君,亦遵足礼节,朝姜恒先起手。

    姜恒随之起手,问道:“梁王安好。”

    “安好。”毕绍答道,“太史大人,天子安好。”

    两人互一行礼,姜恒答道:“天子已崩。”

    “天下哀哭。”毕绍又道。

    殿内再沉默片刻,毕绍看了眼耿曙,又看姜恒,说道:“还未来得及感谢姜大人全我王都百姓,不令梁人惨遭铁骑蹂躏;给了他们逃离国都,得以活命的机会。”

    “王道之师,”姜恒淡淡道,“乃是本分。”

    伴在梁王毕绍身边的老臣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此极为不屑。若非姜恒与耿曙带兵前来,安阳又如何会落入敌手?

    姜恒也朝那老臣冷笑一声,扬眉。

    耿曙却把实话说了出来:“我俩若不带兵灭梁,梁国从此便千秋万世,固若金汤了么?”

    闻言众臣又随之大哗,姜恒无奈一笑,到得一旁坐下,麻烦越来越大了。

    “这么说来,”那老臣乃是梁地的大贵族,世代为国君效命,名唤春陵,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只恨不得将耿曙抽筋剥皮,阴恻恻地说,“大梁倒是要感谢聂将军仁德,只夺城不杀伤了。”

    姜恒淡然道:“若梁军昔日入主洛阳之时,亦如此顾念百姓,想来也不会有今天一幕。”

    “岂有此理!”春陵怒吼道,“郑王!我等亡国之臣,流落济州,如今更要受此奇耻大辱!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先王!”

    太子灵见势头不好,正要劝说时,春陵已拔出匕首,竟是要当场自刎,以性命控诉,但毕绍反应却是更快,牢牢握住了匕刃,鲜血迸开,染红了王袍。

    “相国,不可!”毕绍马上道,“姜太史是来救咱们的!一时冲动,又有何益?!难不成我等一齐自刎,便能报效祖宗了?”

    春陵见毕绍满手鲜血,顿时大哭起来,抱紧了小梁王。

    太子灵又叹了口气,一时间众郑臣反而无话可说,毕竟论倒霉,梁王才是真正的倒霉,连他都看开了,郑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毕绍一手放在春陵背上,轻轻抚摸,以示安慰,两眼却紧紧盯着姜恒。

    姜恒心道若早一点认识毕绍,好好培养,说不定这孩子还真的有资格当天子,只是造化弄人,实在太可惜了。

    第167章 殿前争

    殿内又静了片刻, 末案处的孙英取来绷带,太子灵接过,朝毕绍说:“梁王,包扎一下罢。”

    “我自己来。”毕绍答道, 以满是鲜血的手接过绷带。

    太子灵叹了口气, 说:“正如我等所言, 姜太史与聂将军此来, 乃是助我等走出困境。”

    “这困境,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又一个声音冷冷道。

    姜恒看了他一眼,认出那三十来岁的文臣, 当年他寄居东宫时,这名文臣就在朝中为官, 名叫诸令解,如今看服饰,已是郑国右相了。

    此时诸令解朝众人道:“若非姜恒助雍国变法,袭玉璧关, 我大郑便不至于有此大败, 今日汁琮出关,酷政惨无人道, 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说!”太子灵显然动了真怒,“往事已成定局!右相!你是铁了心要算旧账?再算下去,于事何补?”

    “不是我想算旧账, ”诸令解冷冷道, “教我如何相信面前这二人?”

    “各为其主而已。”姜恒答道, “我就不懂了,这很难理解?右相,我若身为雍臣, 食雍国俸禄,却掉头帮着郑人对付雍人,你觉得就能相信?不怕我如今再一转身,将你们全卖了?”

    诸令解登时哑口无言,姜恒又道:“正因我投身郑时,对郑国绝对忠诚;我到了雍国,更是毫无余地地为雍国考量,如今我再来了郑,想必各位当可相信我。”

    太子灵说:“不错,姜先生昔日为咱们去刺杀汁琮的义举,大家总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最后天不如我愿,至少我相信姜先生。”

    “朝三暮四,”诸令解又道,“恕我不能信他们,你们就是雍国的走狗!”

    “你认错么?”左相边均这时出来打了个圆场,说道,“汁琮犹如虎狼,你二人成了虎狼爪牙,出关启战,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耿曙却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你认错么?”耿曙反而道,“你郑人挟持天子不成,屠杀洛阳百姓,逼死天子与赵将军!当初的账,我正想找你们好好算一算!”

    霎时间所有人再次大哗,太子灵清了清嗓子,眼前局面已演变得无法收拾,事实上他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却依旧轻视了仇恨的力量。

    “你认错么?”耿曙的声音再一次压住呵斥与谩骂,朝太子灵喝道,“你轻启战事,强攻落雁!”

    “坐视汁琮不管,”诸令解怒吼道,“他就不会出关?!汁琮就是个狗娘养的!”

    刹那朝廷中群情汹涌,姜恒正想开口说句话,梁王毕绍已包裹好了伤口,声音轻轻的,再次传来。

    “我认错,”只听毕绍认真地说,“当初洛阳之变,是我之错。”

    春陵老泪未干,听得梁王此言,刹那惊慌道:“王万不可这么说!何错之有?当年您只有五岁!”

    姜恒再次与毕绍对视,殿内静了下来,只听毕绍又道:“逼死天子,攻陷洛阳,乃是我之大错。亦是五国之过,汁雍亦然。”

    这是姜恒第一次听到,在洛阳事变之后,五国之中第一次有国君出来直面当年之过,并承担了责任。

    姜恒点了点头,望向太子灵。

    太子灵释然一笑,说:“我也认错,当年之举,乃我之过。”

    孙英咳了声,进攻洛阳时,老郑王仍在,也是朝中的一致决定,必须抢到天子,绝不能让姬珣落入汁琮手中,太子灵又有多大能耐,去左右天下的必然之势?

    姜恒说:“如此……”

    耿曙听到两人表态,说道:“那么,我也认错,所托非人,是我之错。如今,我与弟弟,正是前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与席者俱是饱读诗书之人,恢复理智之后,谁都清楚,如今天下困局,又怎么能怪在姜恒与耿曙身上?哪怕当初琴鸣天下的那场杀戮,亦不该让他们来背负这血仇,归根到底,俱是一场悲剧,所有人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的悲剧。

    “那么我们现在,”姜恒走到耿曙身边坐下,说,“总算可以好好谈谈将来了。”

    “谁的将来?”毕绍又说。

    “梁的将来、郑的将来,五国的将来,以及天下的将来。”姜恒说。

    耿曙于是不再发话,只沉默地注视着手中之剑。

    “你们放出了一头无所不食的饕餮,”诸令解说,“如今当可好好看下,它会做什么了。”

    太子灵朝姜恒说:“你们点燃了一场大火,若不及时阻止,它将烧光天下。姜先生,如今我仍然相信,这场火只要倾尽全力,仍可以被扑灭,只是我们将付出更多的代价。”

    姜恒想了想,说:“还是按老规矩,咱们先听听,汁琮做了什么罢。我相信郑王不可能没有任何情报。”

    太子灵便示意左相边均回报情况,姜恒确实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的思路,没有上来便高谈阔论,他们需要了解情报,所有的、关于雍国的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该如此。

    只听边均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汁琮如今已占据了大半个中原,洛阳、安阳、汉中、捷南、嵩县琴川一带,尽在他掌握之中。三日前,曾宇率军南下,开始攻打照水城……”

    与姜恒想象中的速度差不多,这也是他尚在落雁时,所商讨的南征大计。

    接下来,长江会阻住汁琮的脚步,江州易守难攻,汁琮缺水军,不会去啃这硬骨头,最好的路就是沿浔水三城,取浔东、浔北、浔阳,入侵越地,再顺长江掉头往东北,绕过崤关,进入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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