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漂亮些,给自己立立威风。”男人抬手,抚平独子蓬乱的发髻,接着眼珠子稍瞥,给随行的侍从使了个眼神。

    侍从躬身递来个细麻绳扎着的油纸包,夏父又转手交予文宣。

    “这东西你收好,”他道,“与生虾熟柿同食,不出半刻便会晕眩呕吐,状似中邪,吐完就干净了,太医查不出来。”

    夏文宣接过,两只手握着油纸包揣在怀中,低头看看碾碎的药材,又仰头望向父亲,低语道:“在后宫玩弄巫蛊之术,是死罪。”

    “不杀人,怎么立威?爹早教过你。”夏父的语调忽而冷了起来,“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别在妻主面前多话,该杀骚蹄子威风的时候,就要做到当机立断。所以说,你人还是太老实。”

    夏文宣病到青白的脸稍低,不作声。

    他父亲见状,软了口吻,哄他道:“路早已给你铺好,你放心大胆地做。还记得先前随萧家儿郎一同送入宫的沉姓男人吗?他是你娘帮你留的。别留后患,这也是你娘的意思······文宣,人各有命。”

    夏文宣仍低着脸,右手拿着纸包搁到身侧,轻声问起一件不相干的事:“阿爹,我问你件事,你不许生气。”

    “你说。”

    “您当初嫁给阿娘,是因为爱她吗?”

    男人点头,又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勉强开口:“你娘是老祖宗钦定的接班人,我那会儿说话总磕绊,又瘦小,里外比我适合她的公子太多。我压根没想过会嫁给她……是老祖宗亲自来配的亲。”

    “那要多谢老祖宗。”夏文宣道。

    “曾经也有过传言,说你娘是在外面意外怀了小家族男人的种,老祖宗为夏家前途着想,才要个不起眼的家里人来挡。”男人道。“现在看,大概是于家特意放出来的流言。”

    “这件事,您问过阿娘吗?”夏文宣轻轻问。

    “文宣,妻主的事,别问太多。太认真,伤得是自己的心。”他叮咛。“至少这么些年,你娘待我很好,处处照顾得体面,也没让我受气。所以有些东西,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她说是,那便是吧。”

    夏文宣逐字逐句听完,五味杂陈。窗外雨淅淅沥沥得落,阴沉的云在周围飘着,寝宫内烛火还未点,屋内却已暗得恍若冰冷的湖底,云影如幽暗的波纹般晃动。他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监管下人了,窗边的乌木桌上,扔掉一簇簇已然凋到腐烂的花,插花所用的白玉瓶空落落的,瓶面阴刻的牡丹纹积了层薄灰。

    倏忽传来一声清凉的鸟啼,夏文宣打了个冷颤,回过神,短促地吸了口气。

    “阿爹,我明白了。”他乖巧地颔首。

    男人缓缓渗出满意的神态,眉眼舒展开,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眸,瞳仁的色泽比文宣更深些,一瞧便知是脾气温顺的主儿。女人大多会满意这样的家伙作正君——能打点好家里,从不过问妻主的情事,会帮着物色陪床的男侍,也会安静地抚养好妻主意外带回的孩子。

    只要偏房的小侍不过界。

    宰相府当然死过人,一个叫夏武氏的男侍,热情到些许单纯,还教过年幼的夏文宣如何在水面上打水漂。

    他很快就消失了。

    过界了。

    或许是父亲做的,又或许是其他什么看不惯他的男侍。

    反正他死得很快。

    阿爹满面愁容,甚是悲恸的模样,拉着家奴的手让他赶紧去皇城内寻阿娘。

    阿娘是怎么说来着?

    哦,对,阿娘下朝才回来,看见夏武氏的尸体横摆在庭院,她慢慢蹲下去握了握宠侍冰冷的手,继而抬头看向父亲,接着呢?接着她无奈地摇头,手掌掸了掸绯袍官服,面无异色地起身,道——真是福薄,厚葬吧。

    我与青娘未来,也会变成爹娘这样吗?夏文宣默默想。

    分别时,微雨渐息,叶落一地。

    夏文宣目送父亲乘车辇离宫,木轮碾过满地湿漉漉的落叶,咯吱咯吱响,鸟雀在叫,他仰头环视,寻不到鸟影。

    “帝君,咱们进屋吧,外头凉。”宫侍道。

    回到宰相府内,男人脱去防风的外袍,朝书房走去。夏鸢刚写完一封短笺,叫家奴给京兆尹送去。她此刻正阖眸品香,面前的青玉小炉内,篆沉香粉打出的祥云纹,青烟笔直往上升。

    “回来啦。”夏鸢听脚步声渐近,睁开眼。“事情怎么样?”

    她眼神薄凉,看向结发丈夫,丰润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目光却依旧是淡淡的,好像在瞧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男人俯身行礼,继而答:“应是听见去了。”

    “孩子啊——”夏鸢感慨。“真是让人操心。”

    “文宣还小,过几年就会好的。”

    夏鸢垂眸笑了会儿,又同丈夫寒暄了两句。一句“辛苦你了”,一句“回屋好好休息”。

    她送走人,耐着性子新打一份香篆来品,此番取沉香、紫苏、松香、降真香、龙脑香,依旧篆云纹,香味高雅。

    这袅袅香雾一点点沁到了女人的心里,她恍惚间听见雨声渐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老天爷降下的寒气蜂拥而入,四面都冷了,她紧闭的双眸前,那份化不开的黑暗,都要被这逐渐袭来的寒意划出半分惨白。

    往事统统挤了进来,她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年纪大了,又政事繁忙。头越来越疼,一个人影恍惚在脑海里飘过,耳畔,尖锐的责骂开了闸似的向她涌来。

    “他能给你什么?钱还是权!你前程大好,偏生为个男人昏头。若他是五大姓内的旁枝庶出倒也罢了,我夏家不需要攀附婆家。可他一个泥腿子生的贱奴!生得是嫁贫农,成日耕地倒屎的命,呸!你带进宅里一步,我都嫌脏了祖宗们的清净!”

    “鸢娘子,别犯傻呀。要实在舍不得,你先迎个正君回来,再领人藏后院里作小侍。不然这传出去多难听……你要玩也先领回家阉掉,你看看,现在这样,把老祖宗都气病了。”

    “本来想给你订陈家的嫡子,这下弄的,唉,多好的买卖啊,被你弄垮了……罢了罢了,陈家那孩子一看也是个跋扈的,迎回家,万一不听话非要把这事儿闹出来,陈家人还不知道要同我们怎么吵。”

    “小九是个好孩子,能照顾你,自家人也不会透风出去,你是要当宰相的人,眼光要长远。”

    她还记得那年长安城的秋夜,永平坊死了个她已忘记姓名与容貌的人。

    据说是个未出阁的少年,为求富贵,去勾引贵人。母亲发现后,少年羞愤自尽,家眷以此为耻,不愿收尸,任由其曝尸街头。

    时人评议:始乱之,终弃之,无怪。

    “大人,”女侍挑开幕帘。“该用夜食了。”

    夏鸢默然良久,缓缓睁眼:“过会儿吧,现在没胃口。”

    “小公子可还好?”女侍说着,俯身取走香炉,转身交予奴婢清扫。

    “还好,可算是劝通了,”夏鸢微笑。“哎呀,谁年轻时没昏过头呢?长大了就好。”

    她自顾自笑完,无声地坐了会儿,又起身吩咐,“去弄点鱼食来。”

    贴身女侍眼皮微抬,冲杵着的仆从使了个眼色,不多久,仆从拎来一袋鱼食,装在绣有秋葵花的锦囊里。

    主仆二人相伴走到清癯池,夏鸢倚着石桥,撒了把鱼食。

    几尾金鳞锦鲤游了过来,水下隐约可见鱼脊浮动。

    “给沉怀南的信,明晚送,入宫小心些。”夏鸢道。

    “婢子明白。”女侍点头。“不过,家主,那沉氏真的可信吗?不是自家人,总归有些……万一他……”

    “不会,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欠情要还。”夏鸢轻笑。“我送他进宫,他替我拿捏住萧才人,陪文宣演戏。大家这般有借有还,路才能走的远。”

    “葶花主管那边,我们可还要再送信去敲打?”

    “不必。我已吩咐过京兆尹,让她帮衬着处理此事,末了留一份把柄送来。”夏鸢打开锦囊,摸索着鱼食,捏起一把。“葶花在圣人身边做事,多得是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在心里留一处明白地儿即可。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

    女婢垂首,“是婢子愚钝。”

    “我愈是着急要搞派别、搞对立,圣人愈烦心,朝堂里的某些人就愈着急,乱起来好,我根基稳,倒也不怕。”夏鸢感慨着,又是一把撒出去。“凭圣人的性子也不会真休了文宣,两人顶多是闹闹、吵吵,再给我施几次压。何况,文宣是她的结发夫君,她哪怕想休,朝堂里也多得是要死要活不同意的老顽固。”

    “可惜苦了少爷。”

    “这就算苦了,以后可怎么办?”夏鸢忍不住笑。

    说罢,她又道:“倒是沉念安这家伙,突厥请婚分明不干她的事儿,居然都掺和进来了,太少见。”

    沉念安午间寻过她一回,大意是劝她在突厥请婚一事上退让几步,夏鸢心里诧异,面上依旧笑吟吟地同她打马虎眼。

    女婢试探着答:“兴许是承了别人的情。”

    “同僚、同僚,亲的时候不得了,恨的时候又要把我杀千刀。”夏鸢依旧是笑。“我还是盼沉宰相能多当几年的老好人吧。”

    语罢,她提着锦囊一翻,鱼食尽数抖落,随后自如地掸去掌心碎屑,池塘翻涌,锦鲤如浪涛般纷涌而至,目光所及之处,灿若云霞。

    “人各有命啊。”她轻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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