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铲子港教堂的塔尖出现在波塔尔的视野里时,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从庄园到铲子港的路程不过七公里,快马加鞭只需一刻钟就能赶到。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七公里,让波塔尔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萨克老兵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波塔尔几乎派出了麾下每一个可靠的骑手充当斥候,用一道骑哨组成的外围防线保护本队,因为他知道——叛军手里有一支实力不容小觑的骑兵队。

    所以波塔尔最担心的情况,莫过于叛军骑兵精准捕捉到他的部队尚未展开的战机,将急行军状态的铲子港民兵部队一举击溃。

    好在预想中来去如风的叛军骑兵队始终没有出现,波塔尔的部队有惊无险地走完了庄园到港口的七公里。

    看到镇中心教堂塔尖跃出树梢那一刻,波塔尔不禁大为振奋,也不由得生出些许“叛军首领不过如此”的鄙夷之心。

    一眼望去,临时建造的木围墙将小镇边缘地带粗暴地一分为二,原本插在围墙上的红色燕尾旗已经被拔掉,换成了叛军的浅蓝色方旗。

    而在围墙之外、大路的北侧、原本是牲畜拍卖场的平坦空地上,偷袭铲子港的叛军已经摆开阵势,等候多时。

    望着远处如林的长矛,波塔尔喃喃自语:“他们居然真的出了城。”

    从斥候口中,波塔尔提前得知了叛军出城列阵的消息。但是直到他目睹对方的矛尖在阳光下反射的亮光,他才相信斥候没有说谎。

    杜萨克波塔尔不太理解为什么叛军选择出城野战,但他不是初次上阵的新兵。在他漫长的服役生涯中,他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行为、太多蠢到难以置信的选择——不管是敌方还是己方。

    “看来命运今天更青睐我。”波塔尔暗暗心想——既然叛军主动放弃地形优势,那么他一定不会让机会白白溜走。

    铜管长号“嗡嗡嗡”地奏响,斥骂声和脚步声搅成一团,波塔尔的部队乱中有序地从行军纵队变换成方阵阵形。

    依照联盟陆军的条例,当步兵采用方阵阵形部署时,每个方阵都应当指派一名资深军官作为“方阵长”,负责布置阵形和调配士兵。

    在波塔尔的部队中,最有资格担任方阵长的人,毫无疑问是亲手训练出这支部队的“阿尔法先生”。

    然而化名“阿尔法”的年轻人此刻并不在场,所以只能由他提拔的军士和百夫长代劳。

    万幸,铲子港民兵经受的严格训练在关键时候发挥出了作用。

    即使缺少阿尔法的指挥,波塔尔的部队依旧流畅地展开、重组,有条不紊地结成了三個大队级方阵。

    ……

    “那个叫什么……波塔尔的家伙,看来练兵有一手嘛,弄得像模像样的。”巴特·夏陵来到塔马斯身旁,他右臂抱肘,左手摩挲着脸颊的胡茬,轻笑着说:“我都怀疑就算是咱们的人也做不到像他们那样——跟抹了油似的变阵。”

    塔马斯紧盯着远处的敌人,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是很不错,我们不如。”

    讨了个没趣,巴特·夏陵叹了口气。

    他调转战马,面对身后的部下们,笑骂道:“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一营长说了——你们这群家伙,拍马都赶不上对面那些新兵蛋子!行啦!别傻站着了!挤点眼泪出来,准备投降吧!”

    严阵以待的战士们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哄笑。

    “不如人家——那是一营!”有人不服气地喊。

    立刻有人回骂:“放你妈的屁!”

    简简单单一句话,原本精神紧绷的士兵们不自觉变得轻松不少。

    因为很多老兵在血泥之战阵亡、伤残,铁峰郡步兵团在战后也不得不大量补充新兵。就算是此刻站在巴特·夏陵面前的士兵当中,也有不少人从没上过阵。

    然而被二营长骂了一句以后,身处放肆哄笑的老兵之中,就算是没见过血的新兵也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塔马斯惭愧地偷看了二营长一眼——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像对方那样,轻而易举便能激发出战士们的勇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百夫长要委任自己作为第一营之长,而不是更有才能的巴特·夏陵。

    但是既然百夫长选择将他的军队托付给自己,那塔马斯就只能竭尽全力不辜负这份信任。

    “鸣号,点火绳。”塔马斯下令:“准备迎敌。”

    ……

    注视着井然有序的铲子港民兵,波塔尔颇为钦佩地想:“能把一群农夫和强盗训练成现在的模样……哪怕是老公爵,也要感到骄傲吧?”

    可惜那位年轻人此刻并不在场,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成果收获。

    趁着部队调整阵形的空当,波塔尔向着铲子港疾驰而去,打算近距离看一看叛军的虚实。

    他没带护卫,那样太显眼。谨慎起见,他也没敢贴得太近。

    波塔尔把握着距离,纵马在火枪的有效射程边缘掠过,见对方不开火,他调转战马又来了一次——就像当年在老公爵麾下担任侦骑时那样。

    第三次近距离侦察的时候,两名叛军轻骑兵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老练的波塔尔当然不会被缠住,他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撤向己方本阵。两名叛军轻骑兵追了一小段便不再纠缠,也撤退回去。

    轻骑兵之间的较量是会战的前奏。当两支军队已经摆开阵势却又没有真正交战的时候,双方的轻骑兵都会尽己所能近距离侦察敌情,同时尽己所能驱逐抱着同样目的的敌方轻骑兵。

    久违的实战让波塔尔热血沸腾——他都快要忘记和敌军轻骑互相追逐、快马拼杀是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再滚烫的血液也无法融化冰冷的钢铁。

    “约莫七八百人,最多不会超过九百。而且至少有一半是火枪手,剩下的应该都是长矛手。只是……”波塔尔一边向本阵疾驰,一边在心中惊呼:“他们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好的装备?!”

    波塔尔看不见后排的叛军士兵,但他确信:第一排的叛军长矛手全都披挂着带铁裙的半身板甲,甚至连样式都是统一的。

    叛军配备的火枪数量也多得可怕,还不是火门枪那种老古董,而是清一色的重型火绳枪。

    对方装备之精良,令波塔尔心惊胆战。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叛军是从哪里搞到如此多的板甲和火枪。

    波塔尔的部队可没有叛军那般财大气粗——大部分人手上拿的不过是长矛和剑盾;只有少量的火枪,口径和岁数参差不齐;盔甲更是少得可怜。

    波塔尔嘴里发干,终于意识到他想当然地认为叛军的装备和自己麾下的民兵处于同一水平,因此严重低估了叛军的战力。

    然而两军已经摆开阵势、只待开战,后悔也晚了。叛军的装备是从哪来的已经无关紧要,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战胜叛军。

    波塔尔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脏,紧张地权衡双方优劣所在:

    己方最大的优势是兵力,这点毋庸置疑——叛军人数在八百左右,而乾坤一掷的波塔尔带来了一千三百多名士兵;

    虽然叛军的装备精良,但叛军指挥官带了太多的火枪手,这也是他们的弱点。

    “一旦开打,就必须第一时间贴上去。”波塔尔下意识咬着牙,坚定地想:“不能给叛军的火枪发挥威力的机会。贴上去!包围他们!和他们肉搏!”

    叛军的阵形也有点奇怪,但是波塔尔看不懂。

    对于一个退役多年的老杜萨克而言,他已经想到他所能想到的极限。可是像一个指挥者那样去思考,并不是波塔尔所擅长的事情。

    “要是阿尔法先生在就好了。”波塔尔头疼地想:“要是他在就好了!”

    虽然己方军队利在肉搏,但叛军背靠围墙,而即使是波塔尔也能猜到——叛军指挥官一定会在墙上布置大批火枪手。

    贸然进攻肯定会撞得头破血流,波塔尔决定继续对峙,等待战机的出现。

    然后他听到一声雷鸣。

    ……

    围墙上,一众炮手紧盯着炮弹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当他们看到黑色的铁球从敌人头顶掠过,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只有莫罗上尉不为所动,看到炮弹落点之后,他在纸上记录了一行数字,然后冷静下令:“第二炮组,降低高度三刻。”

    “降低高度三刻!”炮手几乎是吼着重复命令——虽然目前没有必要,但一旦各炮全速射击,不大点声是没法传递消息的。

    炮身下方的楔形木块挪动了三个刻度。然后炮手再次大吼:“降低两分!完毕!”

    莫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理查德·梅森把他的炮兵训练得很好,天知道他是如何把一群农民和算账学徒培养成合格的炮手——但是冰冷的面具覆盖住了莫罗的神情,面具下只传出冰冷的命令:“开火。”

    这是第一轮射击,其他炮手按惯例退到安全的距离外,一个脸上长着大块红色胎记的男人走上前,亲手点燃了发射药:“开火!”

    火光一闪,炮身猛地后坐,炮弹伴随着大炮的怒吼飞向敌人。

    这次,梅森上尉的女儿们没有让一众炮手失望——炮弹正正好好飞进敌军方阵中央,顷刻间放倒数人。

    炮弹落点周围的敌军士兵像受惊的鱼群一样朝四周逃窜,一时间甚至无人敢对伤者伸出援手。

    那景象,就像是有一个巨人抡起一柄重锤,狠狠砸向一群站着不动的血肉人偶。

    炮手们的头皮阵阵发麻,他们既觉得痛快,又觉得残忍。但是来不及感慨,第二炮组的炮手们立刻回到大炮旁,复位大炮、重新装填。

    铲子港的围墙是赶工的产物,里侧本来只有半米宽的木脚架,可以勉强容纳一个人站在胸墙后面射击。

    但是对于莫罗上尉而言都不是问题,莫罗带来的工兵将原本只有半米宽的支架改造成了临时的炮垒。

    他们用板材拓宽了脚架,然后在木板下方加桩、堆土,使之能够承重。

    从特尔敦部手上缴获的四门六磅长炮,此刻都被部署在这些临时的炮垒上,等待收割鲜血和生命。

    莫罗确认了炮弹落点,又记下一行数字:“第三炮组,降低高度一刻。”

    ……

    波塔尔又看到远处的围墙上红光一闪。

    空气中传来可怕的尖啸声。然后像是突然撞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尖啸声消失了。紧接着是连续而短促的“呲——呲——呲——砰!”

    波塔尔身旁,一名士兵的小腿和膝盖就此分离。

    炮弹余威不减,继续将后面一名士兵的胫骨打得粉碎。破碎的骨片刺破血肉,露出白森森的断茬。

    连伤两人的实心铁球又砸断另一名士兵的脚踝,方才陷进土里。

    这一次波塔尔看清了,他看到炮弹撞上大地、被弹起、再撞、又弹,蹦跳着飞进人墙,犁平血肉。

    整个过程只在呼吸间,却又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然后,远处的围墙上又是红光一闪。

    又是一道血堑。

    凄厉的求救和惨叫回荡在方阵中,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伤者躺在地上打滚、挣扎,周围的士兵呆呆地看着——他们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伤势,没见过肢体横飞的景象。就算他们想救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提供帮助。

    “把人抬走!”波塔尔喝令:“抬走。”

    其他人这才后知后觉地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地将受伤的士兵抬向方阵后方。

    可是抬走又能怎么样?还是只能等死。

    一轮炮击之后,铲子港民兵的方阵虽然还维持着纪律,但士气已经不可避免地动摇。

    受伤的士兵生不如死,没受伤的士兵也胆战心惊。

    伤者的哀嚎也让波塔尔心烦意乱,他想干脆把伤员杀掉,但又担心影响士气。

    四声雷鸣之后,大炮不再怒吼。

    但波塔尔明白——那只是暂时的。叛军的炮手正在重新装填,很快就会开始新一轮炮击。

    “又是哪来的大炮!”波塔尔咬牙切齿:“又是哪来的大炮!”

    这场千人规模的会战,原本应该以“挑选地点、摆开阵势、一方进军、另一方迎战”的方式进行——同时也是波塔尔所熟知的方式。

    作为进攻方,波塔尔掌握着主动权,他可以选择进攻,也可以选择对峙下去,等待叛军按捺不住主动出击。

    但叛军一方亮出大炮以后,游戏规则就改变了。

    当叛军利用射程优势,占据防守位置轰击波塔尔的部队时,摆在波塔尔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撤退到大炮射程外;

    或是进攻。

    波塔尔的部队承受不起持续的炮击,他不敢用己方军队的士气去赌对方的火药储备。

    “撤退?还是进攻。”波塔尔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他发疯似地自问:“撤退?还是进攻?”

    如果撤退,部队的士气会不会瞬间崩溃?就算士气不崩溃,对方追上来怎么办?还有骑兵,还有至今没有出现的叛军骑队……

    如果进攻……

    就在波塔尔进退维谷的时候,远处的大炮再次怒吼。

    “击鼓!”不堪重压的波塔尔一咬牙,拔出马刀,怒吼着下令:“进军!”

    短暂的迟疑过后,鼓手手忙脚乱地敲响军鼓。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波塔尔麾下的三个大队方阵动了起来。

    波塔尔祈祷阿尔法先生也听到了大炮的怒吼。

    ……

    铁峰郡军的军阵后方,巴特·夏陵眯起眼睛观察着敌军长矛晃动的节奏,低声说道:“开始了。”

    沉默片刻,巴特又重重地说了一遍:“开始了!”

    “火枪手上前!”塔马斯高声下令:“轮射,准备!”

    ……

    同一时间,蒙头大睡的安德烈一跃而起:“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图林莫名其妙。

    “大炮!”安德烈懒得解释,他大步流星走向坐骑,同时大吼:“全体——上马!”

    树林深处,正在休息的骑手纷纷奔向坐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马背上。

    “可是!”图林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他哭丧着脸:“大人!还没到时间呢!”

    安德烈可不管那么多,大手一挥:“出发!”

    说罢,他一马当先驰出藏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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